第31章 花落去(一) ◇(第2/2页)

夜已幽深,雨声逐渐变小,周檀在她怀中沉沉地昏睡过去,又清醒片刻,她听见对方在梦魇中粗声唤“老师”。

曲悠突然想起彭越临死前的言语,顾之言清正一生,若周檀不曾背叛师门,那他到底在诏狱当中知道了什么,才不惜自毁声名,走上了与前半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不等她细想,周檀又在她怀中不安地挣扎起来,冷汗涔涔,她伸手为他拭去,听见他小声说了一句“好黑”。

曲悠的睡意顿时去了七八分,她揉着眼睛看了看,那摊火已经快要灭了,她身上没有火折子,若是火灭了,只能等天亮再见光了。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将周檀松开,挽着袖子钻到了破败的神台之后,如果她没有记错,方才她应该看见那里遗落了许多从前挂着的灯笼。

摸黑找了半天,曲悠在其中寻到了半截蜡烛。

她连忙用手挫去了表层陈年的蜡油,借着最后一点火星点燃了灯芯,又找了个相对完好的灯罩,秋风萧瑟,不时漏风,不一小心就会熄灭。

破庙中终于有了一分暖光,她提着那盏寒颤的灯走向角落,发现周檀已经醒了。

虽然醒了,可他连半分移动的力气都没有,曲悠将那盏灯挂在近前的桌沿上,重新抱住他,口中警告道:“我很累了,没空和你吵架,这里太冷,别乱动。”

周檀的目光黏在那盏灯上,他动了动嘴唇,没有推开她,反而抬起宽大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她的身前。

两个人对着破旧灯罩内飘忽不定的烛火发了很久的呆,曲悠抱着周檀的胳膊,突然道:“想家了。”

周檀声音嘶哑:“明日便送你回曲府。”

“啊,不是那里,”曲悠摇了摇头,认真道,“我的家乡,其实在杭……在临安,你待过的地方,少时我在临安长大,后来来了首都,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周檀静静地听她说着话,她的声音很好听,就算偶尔蹦出几个他听不懂的词汇,他也舍不得打断,便不去询问。

“我想回家,临安有个古镇,我从前每年春天都和朋友们一起去划船,镇上的花开得极好,我第一次偷折,被治安处抓了,罚了五百块。”

曲悠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已经好久不曾说过这些了,如今这样的日子与她隔着千山万水的远,她离家远游,再也回不去了。

见周檀不说话,曲悠也突然打住,酝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让全天下人都记恨你,这样在你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不必担忧有人会为你伤心了。”

周檀闭目装睡,没有回话。

“算了,我如今跟你说这些,你也不肯听。这样吧,等你有朝一日真的对我坦诚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风突兀地在窗棂叩出一声响,周檀睁开眼,紧张地看向那盏摇摇欲坠的灯,生怕熄灭,见它没事,才放下心来。

曲悠还在继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感兴趣吗?其实从前我想知道的是别的事情,可是见到你的那一刹那,我就有一种直觉……尼采曾经说过,人之所以伟大,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不是目的,你虽然不肯告诉我你究竟在筹谋什么事情,但我觉得,你就很像一座桥梁。”

这次他完全听不懂,沉默片刻,扯着干哑的嗓子勉力问:“倪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了吧,”曲悠有些困倦,迷迷糊糊地道,“我知道桥的彼岸在何处,但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毁灭和牺牲,愿意为了打破不公正而奉献自己的一切……你后来的法,超越了这个时代,我敬佩你。”

周檀还想再问一句,可是曲悠已经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嘴中依旧嘟囔着一些他似懂非懂的言语。

“我爱那样一种人,他为掷色子赌赢而感到羞愧,并自问是不是作弊的赌徒,因为他自甘灭亡。”

“我爱那样一种人,他在行动之前先抛出金言,他所履行的,总超过他所许诺的,因为他自愿没落。”

“我爱那样一种人,他肯定未来的人们,拯救过去的人们,因为他甘愿因现在的人们而灭亡。”

……

“我爱那样一种人,他们全像沉重的雨点,从高悬在世人上空的乌云里一滴一滴落下来:他们宣告闪电的到来,而作为宣告者灭亡。”

瞧啊,我是闪电的宣告者,从云中落下的,一滴沉重的雨点。

作者有话说:

——出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悠悠大概是尼采的脑残粉,本质上,她对超越时代的《削花令》的作者佚名感兴趣,是对“敢为天下先”这类人的欣赏。正好我们小周就属于典范类的对自身要求极高、永远在追求超越的人类,啊,中国历史上这类士大夫太多了,数不胜数,所谓历史,就充斥着闪耀的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