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共情

俞锐从手术室出来,连洗手服都没换,一路跑着直奔东院医技楼。

五楼一到,电梯门都还没完全打开,好像连多一秒都等不了,俞锐侧身从门缝里挤出来,疾跑两步迅速来到病理科门口。

“结果还没出来吗?肿瘤良性还是恶性?”俞锐推门就问。

办公室里,除了病理科医生,陈放和钟烨比他还要早来一步。

听见声音,仨人都转身过来,却没人说话,回答他的只有无声的沉默,以及三张面色凝重的脸。

显而易见,肿瘤是恶性的。

手还按在门把上,俞锐整个人都是僵住的,原本的期待像只花瓶摔碎在地上,“砰”地一声,瞬间破灭。

整场手术,钟烨和陈放都在控制间里看着,俞锐是如何操作的,过程又有多曲折,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惜,操作再完美的手术,也改变不了病人最后的结局。

尤其此刻,没有人因为这台堪称国内首例成功的手术,而感到高兴。因为对钟鸿川而言,他的命运早在一开始就写好了。

钟烨离开前,跟俞锐说了句:“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今天为我父亲做的一切。”

陈放也不禁唏嘘,面带遗憾地走过去,拍了拍俞锐的肩膀,安慰道:“别想太多,你该做的都做了,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俞锐仰头闭了闭眼,两只手都攥紧了。

随后,他垂下眼睫歪靠在门上,低低地笑出一声,这声笑里全是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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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翌安从手术室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

洗完澡拿回手机,第一条信息就是陈放发的:肿瘤恶性,师弟一个人在湖边。

顾翌安曲起指节压了压眉心。

这样的结果,顾翌安其实并不意外,术前检查报告以及钟老晕倒后的各项数据指标,基本就已经预示了这个结果。

但手术操作越成功,对结果的期待必然也就越大,顾翌安完全能够想象俞锐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实验楼和医技楼中间连着花园,穿过花园往右拐,不出百米就能走到湖边。

东院这边住院的患者不多,到了这个点儿,无论是住院大楼,还是花园湖边,扫眼一圈都看不到几个人,显得四周格外空旷安静。

顾翌安看到俞锐的时候,他正曲着双腿坐在一处草地上,身体微躬着面向湖边,旁边横七竖八倒着好几个已经空了的啤酒罐。

他先没过去,就远远地站了会儿。

看着俞锐喝掉手里的啤酒,将易拉罐捏到变形,而后发泄般地抬手一扔,“哐当”一声落进远处的垃圾桶。

手术完成得近乎无可挑剔,末了还独自一人在这里借酒浇愁。

顾翌安心里一声叹息。

正如陈放所说,俞锐是一个极其心软的人。

换做别的医生,可能早就在想怎么发表论文,但俞锐眼里什么都没有,他接这台手术只为救人,知道病检结果后,更是只有共情在病人身上那份无力感和难过。

十步之遥的距离,看着俞锐低首垂眸近乎落寞的侧脸,顾翌安心里涌起一阵无法压抑的酸涩。

他想起小时候,顾景芝曾经告诉过他一句话——

手术刀是冰冷的,可握手术刀的手却不是。

医生这个职业,常常要面临很多的无能为力,随着年资增长,很多人都会下意识让自己变得超然,甚至变得麻木,以便随时能够迎接下一台手术,救治下一位病人。

但也有一些人,甚至是极少数的那些人,他们不愿意割舍这份共情,于是他们的路走得比常人要难,不仅一辈子都在治病救人,也一辈子都在治心,治自己的心。

顾翌安抬脚走过去,脚步声故意放得很轻,但俞锐似乎还是感觉到了,转过身来,斜仰着头往上看。

发现是顾翌安的瞬间,俞锐眼睛轻缓地眨了一下,而后举起手里的啤酒,问:“喝酒吗?翌哥。”

顾翌安立在他旁边,俯视他片刻,随后也和俞锐一样,曲腿坐下。

“不叫我师兄了?”顾翌安冷不丁问出这句。

俞锐酒喝多了还有点懵,反应了足足两秒才笑起来:“称呼而已,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叫什么都行。”

顾翌安微挑眉梢,侧眸过去。

看他眼里已经染上朦胧的醉意,顾翌安于是笑了笑,没打算在这上面跟醉鬼纠缠。

塑料袋里还剩下许多没喝的啤酒,俞锐扒拉出一罐扔给他,又拿起自己的那罐,跟顾翌安轻碰了下杯。

之后谁都没说话。

俞锐没说,顾翌安也没问,他还拿着俞锐递给他的那罐啤酒,贴着手心轻转着,也没看出来有要喝的意思。

俩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视线范围内是一片宁谧的夜色。

今天是满月,天也是透亮的,点点繁星缀着,不见一丝乌云,映在湖面上,像是一面锃亮的镜子倒转了天地。

俞锐依然沉默着喝酒,仰头灌下最后一口,五指发力再次将易拉罐“咔咔”捏到变形,而后抬起胳膊三分命中。

他再要伸手去袋子里拿,顾翌安将自己手里那罐递到他面前:“喝这个吧,太凉的对胃不好。”

说完,也没等俞锐反应,径直就塞到他手里。

俞锐怔了一下,刚才指尖相碰的时候,顾翌安的手一片冰凉,可递到他手里的易拉罐却带着热度,被顾翌安两只手给捂热的。

知道他心情不好,想喝酒所以没拦着,知道他喝完凉的,胃又不好,所以把冰的都给捂热了。

恍然间,俞锐想起海边栈道那瓶冰水,以及徐暮送到他房间的那盒胃药。

顾翌安依旧是那个顾翌安。

俞锐抠开拉环,低低地笑了声。

也许是这杯带着温度的啤酒,突然让俞锐产生了那么一点倾诉的欲望,又或许是曾经有过的默契,让他心里隐隐闪过一丝酸楚。

俞锐将手里那罐啤酒一口喝光,空瓶丢在一边,而后叫了声“翌哥”。

顾翌安应声看向他。

“也没什么,我就突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俞锐牵动嘴角笑了声,“好像是到今天才忽然明白过来,决定一个病人生死的,不是医生手术做得好不好,而是肿瘤病检良性还是恶性。”

说这话的时候,俞锐望着湖面,视线是虚焦的,胳膊依然搭在膝盖上,十指虚握着,拇指关节不停地来回揉搓。

这样的小动作,顾翌安从以前就见过很多次,他甚至都不需要反应和思考,就能感受到俞锐心里那份浓重的无法释放的情绪。

于是,靠近俞锐的那只手不自觉抬起来,最终落在头顶,却又在不足一厘米的地方堪堪停住。

停顿不足两秒,顾翌安长指轻蜷,像是隔空摸了摸俞锐的头。

下一刻,他收回手,淡声问道:“你还记得你当初去医大的时候,说过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