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陈疮

望仙台上一时之间阆无人声,我一听之下也是惊到了。在地方圈地的大有人在,甚至于当朝这些京官,在大殿上问一句谁手里没有几分田地,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可这位中书令方信方大人,独独把苏家单拎出来,他明知道老相爷对大周朝的重要性,还是把老相爷摆到了这个首当其冲的位置上。

他到底是什么打算?还是说他是被什么人授意的?

我盯着方信看了半天,没能从那张沧桑的老脸上看出什么来,只好又看着皇上。只见皇上手里头掂着那份折子,半晌后道:“接着说吧,还有什么事?”

之前一直没作声的度支郎中又呈上了一份奏章:“这是各部、府、地方呈上来的明年的开支预算,请皇上御览。”

又是一本让人糟心的册子。

我眼瞅着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低下头去又是一阵猛咳,徐明都看不下去了,跪下伸手道:“陛下今天到这儿吧,明日再看吧。”

皇上摆了摆手,反倒冲徐明伸手:“拿朱墨来。”

徐明无法,只能差人取来了笔墨砚台,边研墨边偷偷摸眼泪。

待朱砂用温水化开,皇上取了墨,在几项开支上画了圈。

“西北和西南的战事不等人,朕信得过景行止,他既然跟朕要这个数,必然是一分一厘都算过了,先把他们来年军中的开支押运过去。”

下面三个人急忙拱手称是。

“白掌院修书的事是千秋功业,也耽误不得,这笔款子朕也给了。”

皇上又接着在吏部、户部、礼部的几项开支上画了圈,把折子一合递给徐明,“剩下的几项你们几个再合计合计,能缓则缓,实在不能缓的列一个详细明细给朕,每一两银子都要花在刀刃上。”

三个人再次称是。方信临走的时候把另一本小黄册子交给了徐明,只不过这次却是没说缘由。徐明看过一眼后就揣在怀里了。

每年的赋税有一本明账,还有一本暗账,这本暗账是扣除了明账上那些数额留出来给皇上充盈私库的。户部的账每一笔都有出处,皇上要赏人,要给哪个宫哪个殿修葺装潢就只能走自己的腰包。这个数额我不清楚有多少,但见徐明那一眼应该还是满意的。

讲完了正事,方信领着那两个户部的官员告退了,皇上靠着厚厚的兽皮毯子闭目神思,我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皇上抬了抬手,我便知道,可以退下了。

回到四当斋里枯坐到下衙,回家之后我便把事情一五一十跟老相爷都说了。

“自前朝以来圈地之风就甚嚣尘上,苏湖熟,天下足,国家的大半收税都集中在江淮两地,可这些地方也是士绅集发之地,他们把全国的土地攥在手里,国家自然就收不上来税了。打不开这些士绅们的钱袋子,就无力供给军队的开销,那些人就这样捂着自己的钱袋子看着前朝灭了国。”老相爷看着倒不像多着急的样子,倒是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如今虽然还没到这一步,但银子收不上来却已经初现端倪,不解决掉这个问题,大周早晚也要步前朝的后尘。”

“您就不担心吗?”我皱眉问道,“怎么说也是您的宗亲,皇上要真拿苏家开刀可怎么办?”

“如果当初先帝赐苏家不纳赋就是为了留下这个刀口呢?”

我愣了:“什么?”

“其实真正的苏家到我这一辈已经算是断子绝孙了。”老相爷拍着我的手轻叹了口气,“我一辈子不曾成家,也就没有什么后人之说。而大哥仅有一个独女,也就是阿恒他娘,自打嫁入将军府之后也就放手茶行那些事了。现在苏家真正掌家的是我叔伯那一辈的后人,这些年来得守一份祖宗家业就很了不得了,还敢借着我的名号圈地敛财简直是自断根基。”

“您是说先帝知道再往后发展的苏家其实已经跟您关系不大了,却还是赐了不纳赋的殊荣,就是要让他们自我膨胀,然后杀一儆百?” 我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震惊之余也不禁好奇:“这个想法是谁提出的?”

“是我,”老相爷看着房里忽闪的烛光,目光却放得很远,仿佛透过烛光看到了什么人,“还有王爷。”

我静看着这位老人追忆往昔,神色温柔至极。若不是情深似海,怎么会一提到那个人就心甘情愿把自己沉没进去。

过了良久房里才轻轻划过一声叹息:“从来都是先辈为后辈们提供荫蔽,像我这样坑自家人的也不多吧?”

我低着头道:“您都是为了大周。”

“是为了大周,也是为了保全苏家,这些年他们在地方上官商勾结,家业是做大了,可也有一个道理,叫做盛极必衰。他们分了别人的利,自然也成了别人的眼中钉。现在我还在,还有人卖他们几分面子,倘有一天我不在了,必然会遭到反噬啊。”老相爷眉目低垂着,也是一副不落忍的样子,“苏家世代为茶商,守着那几亩祖宗留下来的茶园,只要不出个毁家败业的玩意儿,也够再延续几代人了。我就希望他们日后能本本分分、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我终于明白过来,今日皇上叫我过去不是赏雪的,也不是喝茶的,他就是借我之口通知老相爷,他要着手清查圈地的事了。

这件事在老相爷生前办成了,苏家就还有一线生机,毕竟老相爷还在,谁着手办这件事都还得顾及一下老相爷的颜面,怎么都会给苏家留下一线生机。若真的等到老相爷过世再办,那就说不准会办成什么样子了。

这位皇帝陛下,我竟一时间说不上来他到底是仁慈还是残忍。

可能身为帝王,他更多的也是身不由己,只能在铁血的手段之下留下温情的余地。

“士农工商,几百上千年来都是这么个顺序。这些士绅,在地方上圈地、置办家业、鱼肉百姓,是朝廷的蠹虫。可他们也在朝为官、为朝廷源源不断地输送生源,是朝廷的根基。自从有了科举取士,不可否认,有些人是为了天下苍生一展抱负,但多数人还不是为了鲤鱼跃龙门,成为人上人?一个秀才,就可以见官不拜、遇刑不打,免赋税、免徭役,朝廷为什么要给这么多优待政策,不就是为了激励更多的人好好读书,将来也能为朝廷所用。可若是有朝一日这些有待政策都没有了,当官的跟老百姓一样,也得纳税,下了衙还得去耕种那一亩三分地,不然就交不上朝廷的赋税,还会有人参加科举吗?”

“这件事说的简单了,是惩办那些圈地的恶霸,说的严重了,那就是动摇国本,一着不慎,就可能直接颠覆社稷。想当初我奉旨承办榷盐令废除的案子,那还只是跟经商的为敌,朝廷里有人给我撑腰,可也还是降了职,好一段时间都在被各处打压。而这次,站在对面的,却是举朝上下这些当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