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往来

在前几天我收到了二狗子的来信,这孩子不负众望,在秋闱中顺利上榜。刚好陶然书院的院长要进京见友人,他可以跟着一块过来,预计下个月月中就能到了。

如今白水城那边兵荒马乱的,二狗子要一个人来我还真有些不放心,能有个作伴的自然是最好不过。

这些天我没事就去永平坊那边的宅子看看,院子里的杂草都收拾干净了,屋里也打扫了一遍,重新盘了灶台,窗户上也重新糊了纸,赶在入冬之前在窗子底下屯好了木炭,总算有了点能住人的样子了。

但我思前想后,二狗子还得筹备明年开春的春闱,我也不能时常过来,所以还是得给二狗子找个做饭打扫的仆人。

找的这个人得家世清白,忠厚老实,手脚得勤快,还得会照顾人。二狗子从小都是他照顾别人,给他找仆人他肯定不习惯,我有点担心他被人欺负了去。最简单的办法还是找牙行,但这样必然又得生出一笔不必要的开支来,我决定还是先自己来物色吧,反正时间还早,赶在二狗子入京前找到就是了。

这些天我下了衙就去西市走一圈,西市的牙行有两三家,但也不乏有一些跟我出于同一目的的散户,这些散户大都在西市市门两侧零散候着。我一去就被几个人围上了,问我是不是要盖房子、需不需要抬轿子,也有会做饭打扫的……我越过这些人群,却看见了个熟人。

当初牛角山下卖蜂蜜的老头,如今的林琼林将军也混在一众人里头,正眯着眼晒太阳。

我打发了这些人,慢慢上前。老头因为阳光被挡住皱了皱眉,又过了会儿确定这挡光的玩意儿没有移开的意思才睁开了眼,看样子已经是恼了。

不过在看见我那瞬间,老头眼里的恼怒还是变成了诧异,随后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起来了,问我:“你小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老头自打回京之后苍老得有点迅速,当然也可能是当初在白水城的时候受了罪,之前还是半花的头发现在基本全白了,靠墙坐着就跟身边这些劳碌了一辈子的人一样,哪里还有半点金吾卫大将军的影子。

我也笑道:“因为一点私事。”

老头问:“急吗?”

“也不是很急。”

“那坐下说会儿话,”老头从屁股底下抽了一缕稻草给我,“来。”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知道老头可能是有话想跟我说,便没开口,等着他先说。

老头倒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一开始先是问我过得怎么样,又接连问了几个孩子的现状,后来才说到自己自己身上。

老头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了,上哪儿都不招人待见。皇上仁慈,还让我继续在禁军中任职,可是如今那里头早就换过好几茬人了,谁还记得林琼是哪个。”

我联想到自己在翰林院的现状,大概就能想到老头在禁军的情况,物是人非,当年并肩作战的好兄弟大都不在了,而他也已经老得快要握不住枪了,怎么跟那些虎背熊腰精神奕奕的青年人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

“再见着皇上,我帮你提一嘴,看看能不能换一个清净适合养老的衙门。”

“不必了,”老头掏出自己的烟杆子来点上,靠在墙上吸了一口,“我已经跟皇上告老了,皇上已经准了。”

我略微吃惊:“你要走?”

老头点了点头。

我好半晌才想起来问:“那你去哪儿?”

“这个问题我也想了挺久,”老头抬头看着天慢慢说着,“老不死的我孤家寡人一个,如今把你们一个个送回来了,也就没什么挂念了。我想了很多地方用来了却残生,可是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一个地方能睡得安稳。”

我已经知道他说的地方是哪里了,可还是震惊他这个决定:“你要回牛角山?”

老头看着天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以前在那儿的时候觉得那里千般不好,可真的走了,又觉得不漏风的房子憋得慌,没有蜂子在耳边嚷嚷就睡不踏实。人呐,可能就是贱,永远觉得身边的不是自己想要的,没得到的想争取,失去了的想追回,不到临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有些不忍心地提醒他:“现如今牛角山也不是当年的牛角山了,战火烧过的地方大都十室九空,镇子上现在都没人了。”

“山还在吗?”

我愣了下:“……还在。”

“山还在就行,”老头咧开嘴笑了,“柳铺人靠山活,只要山还在,柳铺就没不了。”

我也跟着笑了:“也是。”

老头笑完了又慢慢叹了口气:“你老实说,你这些年有没有恨过我?”

我也慢慢地敛了笑:“有。”

老头拿胳膊肘杵了杵我,“说说,什么时候?”

“……在你把大狗子送到我身边的时候,在我们被那个乳母敲诈的时候,在我拿着把破菜刀在破庙里拼命的时候,我都恨你,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拿刀砍的是你。你就那么轻易地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送到我这儿来,然后就不管了?你是真不怕有一天我过不下去了,带着大狗子去投河啊。”

老头还是笑,被烟叶子呛到了,边笑边四处漏烟,“可你到底还是把他养大了,不经历过这世上的险和恶,你怎么能独当一面?既然你当初选择活下来,走的就不可能是康庄大道,我拉得了你一时,拉得动你走一辈子吗?”

“所以这次也是,你把我们带回来了,又不管了,自己一走了之?”

“现在你们都比我有本事了,还指望我一把老骨头能帮你们什么?”

我点点头,站起来打拂了一下身上的稻草屑,冲他伸出一只手来:“走吧。”

“去哪儿?”

“你走的时候我不一定有时间去送你,今日就算给你践行了。”

“臭小子,”老头抿着嘴笑了,“那我要喝杏花村的酒。”

“行。”

“还要吃清风楼的红烧狮子头。”

“你知道我一个月拿多少俸禄吗?”我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你要吃御宴呢?”

“不请就不去了。”

“请!”我伸手拉他起来,“走吧。”

老头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只是自那天之后就没在长安城再见过他。

二狗子倒是赶在冬天第一场雪下来那天进了京。

我一大早就去城门口等他,从第一片雪花落下一直等到大雪没过脚踝,还没见着半个人影。

眼看着城门要关了,从暮雪深处又来了几个人,全都身披斗篷,头戴箬笠,身上白茫茫的一片。

有个看身形还像半大少年的刚进城门就开始四下张望,口中呼出的白气模糊了面部轮廓,可那双眼睛在暮色中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