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状元

我捧着茶杯的手一顿,茶水倾洒,湿了苍白的指节。

连皇上都目之所及愣了下,抬头问道:“你想要小书?”

韩棠于是又说了一遍:“是,臣想要柳存书。”

皇上这次听清了,收敛了一向温和的态度,语气近乎冰冷,“给朕个理由。”

韩棠能这么些年来圣宠不衰,想必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可这次却像是眼瞎耳聋,完全没留意到皇上态度的转变,不卑不亢地继续道:“柳存书是陛下钦点的神童,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臣早就想领教一番了。”

至此我算是明白了,他还是计较当初在御花园里我摆他的那一道。

犹记得那一年的含凉殿里热闹非常,一甲三人站在大殿正中接受众大臣们检阅,诗词歌赋样样出彩,为首的那个正是韩棠,还不懂掩盖少年意气,腰板挺得笔直,头微昂,像只得了胜的雄鸡。

不知道谁提议,都说柳家的小公子是咱们大周的第一神童,那这第一神童对上新科状元,孰优孰劣啊?

我当时正在专注对付一盘鸽子蛋,闻言筷子一顿,滑不溜秋的鸽子蛋就从筷子尖蹿出,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抬了抬头,先是去找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臣,寻人无果,只好抬头去看皇上的脸色。只见人正眯眼笑着,不说准,也不说不准,一脸高深莫测。

我知道,皇上这是来了兴致了。

我搁下筷子站起来,先是走到韩棠身边站仰头看了片刻。又绕到榜眼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站定在探花面前,“你可知我大周疆域几许?”

探花郎一仰头,“太祖皇帝平前朝之乱,稳固江山,又经永隆、元顺年间开疆拓土,平突厥,灭吐蕃,如今我大周的疆域空古绝今。东至安东,西讫安西,北起单于府,南止日南都,十五道,三百六十州,下辖一千五百余县,万兆子民,疆土万万亩。”

“看来探花郎大周志背的不错,”我笑了笑,“那在你看来,各处为大周之手?”

“……手?”探花郎愣了下,“疆土就是疆土,何来手足之分?”

我轻轻一笑:“手者,抓取之用,供给全身,手所到之处,必定物资丰沛。所以在我看来,江南道——东临海,西抵蜀,南极岭,北带江,有绢丝鱼米之丰,又有盐茶铁税之富。运河所抵之处,物资畅行无阻。我将江南道寓为大周之手,探花郎以为如何?”

探花郎面色赧红,强辩了几句:“你这是……”再往后又没声了。

我接着转向那个榜眼,道:“我再问你,各处为大周之足?”

榜眼愣了愣,“足……足是用来走路的……走路的话……”

“一双脚,除了走路之用,更重要的站立。只有底盘牢固,方可屹立不倒。今我大周四邻,东有靺鞨、高丽,北有契丹、突厥,还有西边的吐蕃,南边的南诏。但纵观这些小国,唯突厥和吐蕃最为凶悍,扰我大周边境已久。四境不安,则国本不稳,所以依我看来,毗邻突厥的陇右道和紧邻吐蕃的剑南道分别为我大周的左右足,榜眼可有异议?”

这位榜眼比先前那个探花郎脾气大些,冷哼了一声,不理人了。

我笑了笑,最后来到一身红衣的新科状元面前,抬头看上去。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处变不惊,仿佛对方才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我彼时还是少年心思,就是看不惯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收了嬉笑模样,存了心思要让他难堪:“那在状元郎看来,各处为我大周之肩?”

状元郎不卑不亢,回我道:“洛阳。”

我愣了下,“为何?”

“按照你的说法,肩的作用无非是支撑头部,平衡肢体,而洛阳作为我朝的东都,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既连着着运河,又是长安城的最后一道屏障,肩这个位置舍他其谁?”

这个状元郎倒不是个单纯的绣花枕头,我又问了胸和腹,韩棠分别拿出潼关、巴蜀作答。我见这些难不住他,起了歪心思,“何处为我大周之尾?”

韩棠目之所及地顿了一下,凝眉看我:“尾?”

“正是尾巴的尾,”我冲他一笑,“状元郎可要想清楚了再作答。”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要按照我那套推法,我相信韩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可难就难在无论韩棠把谁放在“尾”这个位置上,都得得罪人。我倒要看看,这位新登科的状元郎有多大的能耐,人还没入仕呢先把敌树上。

“看来还是小书更胜一筹,”庭上之人忽然爽朗大笑,打破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皇上有意为他解围,我也不好再步步紧逼,拱了拱手退回席上,继续跟我的鸽子蛋纠缠。

最后他们三个人一个进了工部一个进了礼部,唯有韩棠深得陛下器重,直接入了翰林院。一战成名的我也被应允,来日不必科考,翰林院里给我留了位置。

时隔多年,如今他是御前红人,我成了那个站在庭中窘迫的人。

皇上眯着眼审视了韩棠半晌,指节轻敲桌面,“小书你进来吧。”

我放下茶杯起身进到暖阁,见了礼刚站起来,皇上便道:“话你刚刚都听到了,你怎么说?”

我暗地里咬咬牙,心底暗搓搓升起一点报复的快意来,我若是这时候拒绝了,不知道这位韩大人该如何收场?

可如今的韩棠早就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状元郎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是算准了我不会对阿恒的事袖手旁观。

我冲上面的人拱了拱手,“臣愿意协助韩大人办理此案。”

从紫宸殿里出来,我跟韩棠一前一后走下丹陛。如今的陛下高深莫测,极少把情绪表露出来,可这次连我都能看出来圣心不悦,我不信久侍天子身侧的韩棠察觉不出来。

“为什么选我?”我冲着前面的背影道。

韩棠这次倒没拿什么“第一神童”的借口揶揄我,直言道:“受人所托。”

我追问:“什么人?”

“什么人不重要,”韩棠突然停下步子回过头来,“重要的是这件事你到底想不想查,要不要查,查到最后能不能担得住后果。”

我抿了抿唇,诚然,这件事无论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我终究还是得参与进来——不管是为了阿恒,还是为了韩棠。

我冲人伸手,“既然你让我协助你,那阿恒的信总得让我看一下吧。”

韩棠却是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

我皱了皱眉,“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五天后,”韩棠瞥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往下走,“五天后杨鸿飞押解入京,你跟我去收人。”

沿着来时的路找回清宁宫,景皇后的宴已经散了,方才热热闹闹的大殿里只剩下一群婢女收拾杯盘狼藉。小莺儿和大狗子在殿前石阶上席地而坐,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密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