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星稀河影转

我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那一瞬间惊慌有之,恐惧有之,最后还是强行定了定神,上前在人背上轻轻顺了顺道:“你先别急,先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阿恒回过头来看着我,欲言又止了片刻才开口道:“其实,这个事也不能怪二狗子,你是不是告诉过当地一个老秀才你叫柳存书?”

我当即就明白了,“范大董。”

阿恒点点头,“那个老秀才也在今天雅集的受邀之列,本来事情进展的好好的,二狗子表现也很好,我都佩服他这么小的年纪就能这么稳重自持。那些士绅们都想着在柳骞面前博出彩,说是雅集,我看跟柳铺集上那帮讨价还价的贩夫走卒也没什么区别,就咱们二狗子不争不抢、不卑不亢,连柳骞都毫不吝惜地表现出欣赏之色。坏就坏在最后,二狗子道明身份,说自己并不是我爹的私生子,只是个孤儿,和哥哥妹妹们相依为命,但始终没有提及你的事。”

我点点头,虽然我没有跟二狗子明说过,但这孩子从小心思就细腻,从我这些年的表现应该能猜出我在隐姓埋名躲着什么人。

阿恒接着道:“谁知道这时候那个老秀才会突然站出来,说二狗子投机取巧,又说你目无尊卑、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给自己取了个与当朝第一神童一样的名字。”

阿恒说到范秀才也在雅集时我就知道该是这么个结果,“当初我把二狗子他们送到范秀才那里读书,范秀才徇私情打了大狗子。我当时在气头上,把他骂了一顿,临走他问我叫什么,我一时冲动就告诉他了。”

“他肯定是技不如你对你怀恨在心,所以才逮着这个机会为难二狗子。”

我低头默默思忖了片刻,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接着问阿恒:“柳老呢?他什么态度?”

“他当时倒是没什么反应,不过那之后不久柳老就说身子不适,把雅集散了,我就赶紧领着二狗子回来了。”阿恒皱了皱眉,“你觉着呢,他认出你来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如果说他起了疑,那为什么没再继续追问二狗子?要说他没上心,又为什么提前遣散了雅集?

到底是相识一场,他真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吗?

“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得小心为妙,那老头如今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咱们得早做打算。”阿恒一边说着一边又把我几件旧衣裳塞进包袱皮里,“大不了就是再找个地方,再安顿下来,这次有我陪着你,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了。”

我还是有些没愣过神来,没想到在燕姐姐那里想的事这么快就应验了,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我就真要离开这里了。

阿恒把包袱里填的满满当当,回头问我:“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吗?咱们抓紧点,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出了牛角山地界。”

“那两坛酒不带吗?”我指了指床板子下自己酿的杏酒。

阿恒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两个笨重的大酒坛抱了出来,“行,你想带咱们就带上。”

“小红和小汤呢?”我又道,“它俩刚到了下蛋的时候,留在这里太可惜了。”

“带两只鸭子上路啊?”阿恒纠结了一番,“会不会太吵了?我主要是怕它们会暴露咱们的行踪。”

“还有门口那三棵树,果子结的又大又甜,吃不了还能卖钱呢,要不一块带上得了。”

阿恒总算回过神来了,拧着眉头瞪我:“你耍我玩呢吧?”

我偏头笑了笑,把他手里的包袱接过来放回床上,“逗你不假,这些我都舍不得也是真的,”我拉着他在床沿边坐下来,“不过在我看来,事情还没到一定要走的地步,我想再等一等。”

阿恒眉头一凝,“万一柳骞报官怎么办?”

一旦被官府盯上,即便我没被当场拿住,叛臣之子柳存书没死的消息也会被层层通传上去,届时只怕逃到哪里都不得安生了。

我不是喜欢冒险的人,换作以前,我可能都等不及收拾,带上三个孩子也就走了。可这一次,我突然想赌上一把。

“一天,”我对阿恒伸出一根手指,“再多等一天,我想等熬过了今晚,是留是走再做打算。”

阿恒盯着我看了好久,随后又伸手在我脸上捏了捏,“你真是玉哥儿?”

我鬼使神差地偏头在他指尖上亲了亲。

阿恒挑着指尖愣在原地。

我趁着人还没回过神来赶紧把他推了出去,“你去开导开导二狗子,他把事情都揽在自己头上,这会儿正自责着呢。”

阿恒不齿我这种点了炮就跑的行为,回头瞟了我一眼,小声骂了一句:“怂。”

怂就怂吧,我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回头看了看收拾了一半的行囊包裹,堆了满床的七零八碎,我竟然也从孑然一身到积攒了这么多东西了。

把那两坛子杏酒抱过来晃了晃,我小心敲开一坛的泥封,从里头掏出了一把碎银子来。

加上上次从阿恒那里得来那几个银锭子,这里足有百十两不止,都是我这些年来节衣缩食,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以前我觉得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命,是让我心安的源头。我过够了日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只要有了银子,哪怕这里待不下去了,换了地方我也能继续过活。

可是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些东西给我的安全感甚至不如这个四处漏风撒气的破庙。

所谓银子,不过是最后一重保障,买得来饱饭,买得到新房,却买不了心安。

我把酒坛子放回床板子底下,又重新盖了回去。我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所以拼上命也要赌这一把。

饭桌上二狗子还是一副怏怏的脸色,阿恒冲我摇了摇头,这要是大狗子或者小莺儿都好说,偏偏二狗子过于早慧,早就不相信他骗小孩的那一套了。

我如今自己也处于矛盾纠结当中,无从开导他,只能由着他自己去想清楚、消化掉。

一顿饭人人各怀心事,吃的悄无声息。

饭后早早就熄了灯,清冷的月光爬上窗户淌进来,流到地面像一条银白的河。

我又想起流亡当夜的月光,白得像雪,红得像血。哒哒的马蹄踩碎了夜色澹然,目光穿不透的黑暗中像是隐藏着无数虎视眈眈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只等着马蹄稍一歇便一扑而上。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又能去哪儿,我害怕会迷失在黑暗中无法挣脱,却又怕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

我在一片喊杀中猛的惊醒,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一身冷汗淋漓。拧着眉细细呻吟了一声,这才又张着嘴小口喘息着。

忽然间一只温热的手搭在我额头上,拨开被冷汗濡湿了的鬓发,俯下身来问我:“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