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红豆生南国

我那一瞬间脑子里是空白的。

我们唇舌勾连在一起,灼热的气息交织在起来,头抵着头,掌心抵着掌心,像那两棵枝繁叶茂的相思树,再也分不开彼此。

我觉得自己身处火热之中,却又好像游离于这一切之外,我甚至分不清我们到底是在崖顶还是在下落的途中,耳边是两个人的喘息声还是破碎的风声。

这一瞬间我只想拉着他,抱着他,深渊也好,地狱也罢,我一个人走了太久了,我要把他拉下来陪我。

直到最后一点霞光从天与地的连接处消失,我们才彼此分开,却依旧头首相抵,呼吸交错。

“玉哥儿,你……”阿恒先开口,“你这次不能不认账了吧?不是什么没站稳刚好砸到我嘴上之类吧?”

我闭眼笑了笑,复又睁开在阿恒嘴角亲了亲,“不是没站稳,也不是刚好砸的,我亲你了,我认。”

一句话说出来我心里没由来地畅快,这里太高了,高到不会有人看到,高到我一直以来所有的坚持和顾忌都摔在山脚下,被碾成泥,再也顾不上了。

阿恒看着我,良久没说话。

我心里有点犯怵,该不会是我太直白了,把孩子吓傻了吧?

“经历这次劫后余生,我想明白了些事……”我正想着怎么换个更委婉的说法,阿恒却突然把两条胳膊搭在我肩头,力气之大险些把我两块肩胛骨给捏碎了。

“我就知道,”阿恒开口时嗓子里竟然有些哑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我一时间啼笑皆非,对着人灼灼的目光只好点了点头,“是,有你。”

“只能有我!”阿恒继续得寸进尺。

“那大狗子他们呢?”

“他们不算,他们又不会亲你。”

我无奈笑笑,这人犯起傻来就跟个孩子似的,撒娇耍横,强势地抢夺领地,这里是我的,那里也是我的。

我还能怎么办,只好哄着,“那就只有你。”

“那你还成亲吗?”

“你在的时候我不成亲。”

“那你还嫌弃我姓景吗?”

“我怎么敢。”

“那你给我睡吗?”

“……蹬鼻子上脸是不是?”

“早晚会的。”阿恒狡黠一笑,又一把把我拉进怀里,手臂上的力道渐渐收紧,不遗余力,能听见骨缝处的咯嘣作响。

“我好开心,玉哥儿,真的好开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有多开心,你自己听,你能感受到吗?”

我用力把他回抱住,用行动向他表明,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一样的。

不知道抱了多久,阿恒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行了玉哥儿,我喘不上气来。”

我闷声咳了两声:“我已经被你勒死了。”

阿恒这才松手,我俩面对着面又笑了一会儿,阿恒从地上爬起来,打量起这块地方来。

“这棵是什么树?”不一会儿阿恒指着这崖上的唯一一棵树问我。

断肠崖说到底其实只能算崖壁上一处稍缓的平台,几丈见方,却横生出一棵遮天蔽日的相思树。没人知道这棵树在这里多久了,更没人哪里来的种子,又是怎么在石头缝里把根扎下来,靠着什么长得这么大。总之牛角山在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儿了,吸收日月精华,岁岁年年、世世代代,无穷已。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不是一棵树,是两棵合抱的相思树,只是它们抱的太紧了,根系交缠,枝和叶也搅在一起,早就不分彼此了,看着就像一棵树。”

阿恒抚摸着粗糙的树干,笑了,“就跟咱们刚才一样。”

我把头抵在树上轻声道:“传说天上的神仙下凡游历爱上了一个凡人女子,却因为延误了玉帝交代的天机被天庭降罪责罚,化作一个树,要饱受三千年日晒,三千年雨淋。一日一个女子来到这里,一眼就认出了这棵树,在树下泣泪成血,树便生出了红色的果子。那个女子日日夜夜痴守在树下,神仙忽然觉得日晒雨淋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太阳出来他便给她遮阴,下雨了便给她挡雨。女子在树下过完了一世,转世的时候用十颗相思果买通了孟婆,来世也化作一棵相思树,从之前那棵树的根里发芽,攀着枝干生长,与他融于一体。如今已经过了五千年了,却依旧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阿恒问我:“这是这两棵树的故事吗?”

我冲他笑笑,“这是我编的故事。”

“……”阿恒张了张嘴,最后也笑了,“你还挺会编的。”

“我给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编过故事。三个孩子睡前总要听我说点什么,还不能重复,我就每天上山的时候看见什么,晚上回去再讲给他们听,久而久之就觉得山上什么都有灵,身上都带着故事。”我靠着树干坐下来,“你要是想听的话,以后我也讲给你听。”

“好啊,”阿恒贴着我坐下,“那这断肠崖呢?它有什么故事?”

夜里我俩枕着繁密的树根相拥而眠,夜雾缓缓降下,在我俩盖着的外衣上落了一层银霜。

我的故事对三个小崽子有效,对阿恒同样适用,身旁的人这会儿就已经睡熟了,呼吸轻匀缓慢,看着温良无害的样子,一只手却执拗地与我十指交握,不肯松开。

我却越来越清醒了,手抽不回来,又不想惊动了他,只好隔着繁密的枝叶仰头看天。记得我上次来这里还是采那棵血芝,彼时一轮血月挂在山头,将这里的一切照的无处遁形。

今天晚上倒是没有月亮,仅有的几颗星子也不甚明亮,我忽然想起来阿恒说过要送我一颗星星。

这么多的星星也不知道哪些是有主的,哪些是无主的。

我细细想来我这小半辈子,刚好可以一分为二,一半张扬恣意出尽了风头,另一半则是隐姓埋名,想尽办法抹掉当初的痕迹。

这些痕迹这么多年来把我撕裂成两半,一半从骨子里申诉着我的不甘心,我听不得读书声,拿不起笔,见不得锃亮的圆月。另一半却在叫我认命,算了吧,这辈子就这样了,苟且偷生的日子还要强求什么?

对待阿恒我也是同样的矛盾,他是天之骄子我却是永不见天日的已死之人,他早晚有一天要走,我却被禁锢在这里动不了分毫,我本能地知道要对他敬而远之,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拉近到自己身旁,直至到今天,一直以来的坚守,一朝破防,溃不成军。

今天干的这些事是我这些年来干过的最荒唐的事了。

却也是这些年来最畅快的一次。

阿恒半梦半醒间动了动,把我那只手往怀里拉了拉,抵在心口上。

我偏头看了看他那张睡熟的脸,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记得最后心里念叨着,就纵容自己这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