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沉没 3(第2/6页)

玲子……当要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用一种要把人的头按进水里将其杀死的残忍之心,狠狠地把这个名字压制了下去。如果不让自己具有冷酷无情的杀人犯的情感,这两个字就会像海豚一样,或者像几乎以九十度的角度,快速跃出水面的潜水艇一样,猛地从意识的深处,蹿出来缠住他。如果那样的话,干燥的心的表面将会碎裂,所有热烈的呼唤,便会像火山喷发一样迸发出来……而他,又将会因此心如刀绞痛苦不堪……


在富士火山大喷发的那天,接到玲子从降落着灰渣和熔岩的真鹤公路打来的电话,小野寺不顾一切地跑到了外面。可是,这时道路拥挤,国营铁道停开,火山灰也开始降落到了东京。他虽然跑出来了,也只是从东京到了伊豆的入口处,并不能马上赶到玲子的身边去。

后来,他跑到了市之谷的自卫队基地,喊叫着要求无论如何都要派直升机,甚至还打倒了两名前来劝阻的军官,被人拽住后,又撞倒他们往外面冲去……再以后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就不知道了。当他恢复意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坐在自卫队的水陆两用装甲车上,正渡过浮着小石子灰渣的酒匂川。可是,从小田原再往前,连自卫队的车辆也无法通行了。

看着眼前已成为了灰色沙漠的小田原街道,小野寺两手不停地抓挠着地上夹杂着小石子和火山熔岩弹的火山灰,他发现自己在号啕大哭却没有一滴眼泪。不知为什么,戴着头盔的他,身上穿着满是灰和泥土、到处都裂着口子的陆上自卫队野战服。脸被擦伤了流着血,右手的手背和四根指头的第一节关节,全蹭破了,满是鲜血, 左手背上还有一道深深的斜着的伤痕。奇怪的是,身上的裤子和鞋,还是自己的灰色法兰绒裤和短靴,只是到处都挂破了,有的地方被烧焦了还沾满了灰。

待他知道,那不是喷火的当日而是第二天,是在那以后的事了。外观模样已改变了的富士山,发出红色的火焰光,还在默默地继续喷着烟雾,洒着火山灰。从小田原也能看见,箱根的新熔岩在发出红黑的光亮,滚动着流过山的表面,几乎要将睫毛烤焦的热风狂暴地吹过四周。等神志清醒以后,他好几次都冲动地,想要冲进那夹杂着火山灰的热风中去。想到玲子就被埋在这灼热而粗糙的火山灰下面,他便不由得想大叫着,把这些火山灰渣统统踢飞。

回到撤离计划总部后,中田和幸长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吵闹着,逼总部次长让自己到救援队的第一线最危险的地方工作。然后,在不问可否的情况下,他就擅自跑到了第一线,临时任命书,还是后来用电传给他补发过去的。

曾被设置在群马县相马原的第十二师团司令部,由于关东山地的连续喷火而危险逼近,被迫转移到了熊谷教育队本部。从属于它的D—2也因此搬离环保部,移到了新潟县新发田的第三十普通科连队。小野寺独自一人跑到这里以后,去了越后高田的第二连队,帮助长野和松本地区的居民撤退。为了从事更危险的工作,他和 107工程大队的工作人员一道,为了救出因地震、塌方和熔岩,而受困于继续喷火和发出轰鸣的浅间山与鸟帽子山的町村居民,他勤奋地工作着。那样的日子,真是可以用“废寝忘食”这几个字来形容。尽管周围的同伴都苦口劝他稍微休息一会儿,可他却总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虽说是废寝忘食,但偶尔也有入睡的时候。然而,究竟什么时候在哪里睡的却记不住了。有时猛然睁开眼,他会发现在工程队的帐篷里,有时在卡车的驾驶室,有时又在被遗弃的无人的破房屋里。当然,在这种状况下,无论喝什么吃什么都索然无味。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自己做了些什么,完全没有任何系统的记忆。有时候,握着有固定铁板顶棚的陆上自卫队吉普车的方向盘, 躲开左右坠落的石块,而疾驰在塌方的悬崖下;有时候,又木然地听着紧紧挤在后部车厢里的妇女儿童发出的惨叫,他们因害怕掉落在铁板上发出巨响的石头,而尖声叫喊着;有时候,用推土机去排除淹没了道路的泥沙,刚做完又马上在巨大的岩石上套上钢绳,向后面的61式战车发送拖动石块的信号;或者小心地把炸药雷管,一根一根地往岩壁的孔穴里插进去。他也抱过脸上糊满泥水、哭个不停的幼儿,不时回头注意跟在身后,脸上充满恐惧的男男女女,走到桥已被冲垮的河岸边,蹚过打着旋涡的浑浊的河水。还有的时候,他突然毫无理由地,朝比自己高过一个头的苏联水兵长满胡子的脸打过去,那应该是发生在直江津港口的事,随即他就被另一名苏联水兵推到了海里。

那些记忆,只剩下些零星片断。如果说还有一点持续性的东西,就只是对灰色的风,不断萧萧吹过凄凉的“心中的旷野”的记忆。 有时,当那个名字从这个狂野中浮现出来,自己便会用职业杀手的机械性的动作,把那个名字深深地摁入黑暗冰冷的水底中,然后又用另一只手灭掉它。——总是这样地不断重复。

偶尔也会突然想,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只觉得自己已经是半死状态。不,是已经死了。心已经死了,但距肉体死亡还有点时间,于是自己不得不继续着寂寞痛苦和单调的“善后工作”。不过,这个也终于快要结束了。我就要和到现在为止不知已经几百次地让其淹死勒死并让其沉下去的那个名字一样,沉入到又暗又冷的水底, 在那里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着。

“富田……”回到旋翼还在转个不停的直升机旁的小野寺,不紧不忙地朝驾驶席大声地喊道。

“能坐几个人?”

“两个人吧……”飞行员回头望了一眼背后,大声地回答道,“通常是有六个座的,但上面放着机器。没时间把它搬下去吧?”

小野寺慢慢摇了摇头。

“想办法装四个人怎么样?都是伤员和病人。”

“不行……”飞行员使劲摆了下手,“不管怎么腾地方,四个人都……”

“那我留下来……”小野寺说,“这样,你旁边坐一个人,后面想办法挤三个。还有一个是担架,可以解决吧。为了剩下的那些傻瓜,是不是能从松本的十三连调派运输直升机呢?”

“松本的特种连,倒是配备了两架飞机,但却是比这个还小的 H—3型,而且全都投人使用了,现在恐怕不在……”飞行员说,“那么多人的话,怎么也得要个大的……对啦,在松本机场有一架UH— IB型直升机。昨天在从伊那往长野运送病人的途中,因引擎故障而降落在了松本。病人昨天晚上已经用汽车运走了,如果那架飞机能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