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竹骨伞

忍冬无视倪书容挡过来的伞,木着脸走在弟子前头,淋着雨走了一路。

岑析看着他那张板着的臭脸就来气,刚想上去就被倪书容拉住了。

忍冬淡淡地瞥了一眼被倪书容拉住的岑析,凤眸中没有半点波澜——这个曾在女娲庙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师兄并未能认出自己。

时光模糊人的记忆,抹去人的情感,谁还会记得几年前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可他却在两年中断断续续的噩梦中从记忆深处拉出了一张仅见过一面的人脸——当初女娲庙中起了争端,从中说和的乾清门长老林域正是裴朔雪坠崖的元凶!

裴朔雪的死讯对忍冬来说是一场长达两年的噩梦,而他每次在夜色深重时满身冷汗地从床上惊坐起的时候,脑中活生生地拉扯出林域的模样便更加清晰,直至他完完整整地自记忆深处将这个模糊的人影挖了出来,再难忘却。

他全身湿透着走进下榻的酒店,店小二惊诧之后忙递上一张干爽布巾,忍冬接过随意抹了两下额角刺眼的雨水,没管身上其他的湿迹。

“二楼雅间的甲字房客人到了吗?”忍冬瞥了一眼背后收着伞打闹的弟子,低声问道。

店小二也是会看眼色的,只短暂地愣怔一瞬便明了面前这个人是二楼甲字号房要等的客人,点点头道:“那位客人已等候多时。”

话音刚落,岑析和倪书容他们已经收了伞走了进来,见忍冬已经兀自往二楼走,一副视他们为无物的样子。倪书容受师父所托看着忍冬,加上他又是个喜欢照顾人的性格,见状便想跟过去,却被岑析一把拉住了。

岑析搭着倪书容的肩膀,半个身子都要压在他的身上,懒散道:“师弟,我和你一个房。”

即便有着岑家的资助,元和山的日常开销把控得很严,这次下山弟子们都是两人一房的。岑析身娇肉贵的,自个儿定了一间单房。倪书容照顾着其他弟子,准备和忍冬一个房间。

“师兄你不是定了房了吗?”倪书容纳罕。

“师兄舍不得你对着那张死人脸。”岑析笑嘻嘻地揪住倪书容的脸颊,照常逗他:“师兄疼你吧,说谢谢好师兄。”

倪书容是从小被他欺负大的,岑析的流。氓样他见识得多了,木然道:“谢谢师兄。”

“好师兄。”岑析强调。

“谢谢好……师兄。”倪书容避开被他扯着的脸,脸颊上顿时浮起一道红痕,随之浮起的还有他的耳尖。

岑析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他的耳垂,眼中略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两人就这么耽搁了一会,忍冬早已上了二楼,不知入了哪个屋中。

——

店小二端着一壶上好的春茶,正要敲雅间甲字号的房的门,相邻的乙字门突然开了,走出一个家仆模样的人。

“我家公子已等了半日了,茶水都未曾上一壶,就拿那两碟子糕点糊弄谁呢?隔壁才进了人就奉上茶水,就单单叫我裴家等着,知不知道我家公子即将入都……”

家仆一开口,店小二便直欠身打招呼,正准备说些软和话安抚客人情绪,就听得里间一个公子的声音响起:“算了,这时节忙正常,况且隔壁早就有人等着了,确实是比我们早。”

早就有人了?

家仆蒙了一下,还是依言放过了店小二,店小二顶着笑脸见乙字门关上了才重新敲了敲甲字号的门,得到允准后才进去,将茶水放在房中两个对坐的人中间。

“外头有人?”是定了这间房的老人开口问道。

“是隔壁的房客,不过是为些茶水的事,不是旁的人。”店小二记得这人嘱托过不要让闲杂人靠近这间房,出言解释道。

老者点点头,瞧着店小二出了房门,才将目光重新放到面前这个少年的身上——即便在两年前见过,杨世端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声这个孩子身上的变化。

两年前忍冬失去依靠后,杨世端本想着借此变故能劝忍冬回都,因此特意来了一趟蜀地,甚至不惜说破了忍冬的真实身份,可忍冬状若死槁,一双凤眸黯淡失神,整个人也消瘦不堪,杨世端磨破了嘴皮子也未能在忍冬口中听到一个字。

最后还是不经意之间提了一句裴朔雪的死,忍冬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隐隐有鹰视狼顾之相,即使只是阴沉狠戾的一眼,也足以让杨世端看清其中的警告和狠绝。

杨世端一面感叹,一面忧心。

感叹的是他一直想着忍冬生于乡野,未曾经过宫廷的浸润,怕他早就失了天家野心,就算将人弄回去也无济于事;忧心的是忍冬明显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又对生身父母没有半点感情,恐怕不是言语能动容的。

果然如杨世端所料,忍冬见了他的第二日便冒着大雪入了元和山,再收到消息便是忍冬在山门外跪了三日,求得元和门掌门收他为徒后一直在山中清修。

清幽静心的元和门并没能洗刷他身上的戾气,只是用一种沉缓的方式将这种阴郁的气息控制在他能够收放的距离里,达成暴戾和沉稳的奇怪平衡,使得他这个人乍一看沉默寡言,配上那副俊朗出色的外貌叫人觉得是个稳重可靠之人,可只要多看一眼,他那对狭长凤眸中死灰下的精光足以令人胆寒。

杨世端缓缓地饮尽一盏茶,借着这一炷香的时间将忍冬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忍冬也没有率先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身元和门的青衣道袍,脖颈上露出一截红线,双目毫无焦点地看着桌上的那盏茶发呆。

“殿下还未定归期吗?”杨世端终是先开了口:“元和山两年也足够殿下清心定神了,如今朝中局势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候,陛下多病,皇子们依次成年,殿下此时再不回去,今后真无再回去的可能了。”

忍冬一直肯见杨世端,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他一直想要杀了乾清门长老林域,可也不想为了这么一个人将自己给搭进去。乾清门和元和门一样都是隐世门派,只有身在能和乾清门相抗衡的元和门,他才能随时掌握乾清门的动向,知晓林域的行踪,眼下这场两门之间的法会便是最好的筏子。

可乾清门能与元和门相抗衡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忍冬打听到林域同样在朝中有人背后支撑,杀了林域容易,如何将自己摘出去难。

杨世端口中的皇子身份正好可以用作善后,忍冬一直记得当年裴朔雪收自己为徒的要求——永不认回身世,因此他只能一边稳着杨世端,一边暗自复仇。

这也是他不拒绝见杨世端的原因。

“再缓缓。”忍冬抿了一口茶,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可这在杨世端眼中已经是难得的确切回应,他忙追问道:“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