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识心意

白日里可以用炎热掩盖的烦躁心情入了夜没了发泄之处,吹着凉爽的晚风,忍冬看着院中开得灼热的凤凰花,心中一片寂海。

裴朔雪已经离开一月有余,算着该是回程的时候了。

他未曾想过裴朔雪走后,自己会是这样的心境。

初时并不觉得什么,只是有些习惯一时改不回来,可忍冬也没准备改,就放任自己错下去——做了裴朔雪喜欢的糕点就做了,顺路带了他爱吃的熟食就带了,多摆了碗筷就摆了。偶尔切了一碟冰过的瓜果提步往裴朔雪的竹轩中走,走到门前敲了门喊了人才意识到里头没人,长久的沉默后,忍冬顿在原地,也不知该不该进去。

赵鸣鸾笑他是照顾人的命,本借着裴朔雪出门的机会能松快松快,偏要给自己找活干。可忍冬自己都分不清楚这是多年来骨子来讨好裴朔雪的习惯使然还是别的什么,他只知道前日带了一捧栀子回来,入院说笑着说今年的花开得早时,院中寂寂无声,没有回应的那一刻落寞爬满了心房。

恰如今夜随风而动的凤凰花,开得灼热却无人共赏。

当年刚落居蜀州没多久的时候,裴朔雪便在院中种了一棵凤凰树。本来在蜀地,凤凰木是栽不活的,也不知裴朔雪用了什么法子,将这棵树照料得花枝繁盛,每到夏日,花色鲜艳夺目,树干又生得高大,远远一眼就能看到,似是停留在小院上的火烧云一般。

忍冬坐在窗户框上,坐姿随意,不似平日里那般乖巧,随手掐了一根砖角里生出的一根青草,碧绿干涩的汁液粘稠在指尖,随后微苦的草芯辗磨在唇齿间。

忍冬叼着那根草,目光沉沉地看着那一树的繁华,心中涌上繁杂不清的情绪。

他记得当年种树的时候,裴朔雪说是因为走丢了一个故交,他们说好以此树相认。这些年来并没有外人踏入这个小院一步,忍冬便渐渐忘了这回事。而随着裴朔雪久久不归,这棵凤凰树又长得如此张扬,忍冬才想起来。

幼时在裴朔雪口中这不过是个亲友故交飘零两方,不得相见只能以树聊以安慰的故事,可忍冬如今看着,才知这个故交在裴朔雪心中的分量。

他跟在裴朔雪身后有十年之久才勉强成为他的徒弟,换得这么一个不等的名分——日后若是有什么事,裴朔雪随时可以解除和他们的师徒关系,在这份关系中,忍冬始终处于弱势的一方;以此对比,这个素未谋面的,被裴朔雪栽树纪念的人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自是不言而喻。

能让裴朔雪这么一个怕麻烦的性子在酷暑出远门的人,忍冬能想到的也就这一个了。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忍不住去想那个人是什么模样,是男是女,是不是和裴朔雪年龄相仿,裴硕雪这么急着去见,他们会不会早就……两情相悦?

这个词突然蹦出来的时候,忍冬也惊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方面,可这种想法一开闸,就像洪水一般,奔流不息,忍冬的心神被搅弄得愈发乱。

若是师尊找到了携手一生的人,自己似乎就不能跟着他了,师尊的一切会交付给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会给他束发穿衣,会给他做饭叠被,会和他耳鬓厮磨……

忍冬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看见了院中自己的痕迹慢慢被抹去,全数换成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会完全替代他的位置,他能做的不能做的,那个人都可以做,还不用像他这般小心翼翼。

师尊那样不喜欢和人触碰的人会自愿地被人抱在怀中,会在被亲吻的时候迎合,会在床笫之间……

一时间,忍冬只觉气血上涌,他仿若置身于那日午后的奇珍阁中,又再一次站在了青鸾的屋外,只是这次他如席潮生一般只能站在门外,而屋中的人变成了师尊和另一个人……

单是这样的念头一起,忍冬便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如蚁噬心,漫出细密的酸涩疼痛来。

他眸色深沉,融入了垂垂夜幕之中。

若是师尊真的需要那么一个人侍奉枕侧,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如果那个人是自己,师尊便再也没有丢下他的缘故,他会抱自己,会亲自己,会心甘情愿地和自己做一切亲密的事。

忍冬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情绪变动不对,可又找不出这其中逻辑的漏洞来,心中的煎熬似有实质,竟真的化为疼痛压上心头。

忍冬死死地揪住心口处的布料,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残余的蛊毒居然在此刻卷土重来,轻而易举地侵袭着他的五脏六腑,像是在惩罚他对自己的师尊有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

叛逆心思一起,便再无收回的趋势,一切白日里的烦躁在此刻都有了宣泄之口,他的不适,他的焦躁,他的起坐难安全是因为——

少年不知愁滋味,偏害相思,不知相思来处,行也相思,坐也相思。

强忍着混沌的大脑和刺痛的心脏,忍冬在失去清醒之前推开了裴朔雪的房门。

没一炷香的时间,房中一片狼藉,忍冬翻乱了他亲手整理的衣柜,疯了一般将裴朔雪的衣物铺满了整张床,而后意识混沌地钻了进去,直至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沾染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松木香味,才停止了动作,安静地蜷着。

泛红的脸颊贴在一片衣角上,他涣散的瞳孔中迸发出野兽一般的精光,举止上又生涩得不知所措,只会喃喃低声一遍一遍地喊着“师尊”。

似是只要这个名字便能消解他身上的痛苦挣扎一般。

“师尊,师尊……”

被疼痛逼得狠了,眼角渗出泪来,他也只会断断续续地喊着裴朔雪,手上的力道不敢加深半分,虚握着一片衣角依旧平整洁净,宛若新衣。

忍冬足足一天一夜未出那扇门,赵鸣鸾在傍晚爬上矮墙时只看见大开的门和一室的凌乱。

——

平都的局势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说他好,陛下病情并无大碍,还能撑上几年,说他坏,朝中立储之心已经蠢蠢欲动,几位皇子的母家更是四处奔走联络朝臣。

好不容易理清平都的一团乱麻,裴朔雪紧赶慢赶,终于在忍冬生辰当日到了蜀地。

其实忍冬的生辰并不在今日,只是去年裴家小子生辰请了自己去坐席后,忍冬低落了好几天,裴朔雪才知道他也想自己给他过生辰。

可无人知道忍冬的生辰在哪天,为了方便,裴朔雪便定了蜀州花灯节的那日做他的生辰。

入了城,裴朔雪便知自己回来晚了。

街上的小贩已经走了大半,只留下零零落落的几盏灯挂着,还都是些卖不出的货。

看了看上了中天的月亮,裴朔雪觉得这个时辰忍冬多半是睡了,况且这满市的荒凉也没什么好逛的,他便想着挑拣一只好的花灯带回去,至少不算空手而归,再哄上几句,大不了让他多抱一会,日后再补上一次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