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女帝(三)

陆宜安果然如陆清玄所料,日复一日地练习射箭和骑马。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她总是比陆宜珩更早抵达围场,也更迟离开。她精准地做出先生教导的每个动作,严苛地执行每一项训练。终于有一天,上骑射课时,她赢了。

她率先抵达终点,十支箭矢正中靶心,秋风扫过,箭羽铮铮作响。

陆宜珩微微愣住,随后策马上前,“宜安,恭喜你,你赢了。”

他语气诚挚,陆宜安亦是微笑,“真是不容易啊。”

“不容易?”

“是的,不容易。”

她的手足,宜珩,于骑射一道上,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她很高兴能追赶上天才的步伐。

日子平淡地向前流淌,钉在箭靶上的箭矢越来越多。有一天,陆宜安对陆清玄说,她想学习策论。

“为什么想学习策论?”陆清玄温和地问。

“宜珩学了策论,便可以对时事大发议论,我很羡慕。”

陆清玄垂眸沉思,正要拒绝,被夏沉烟轻轻扯了一下衣袖。

她坐在他旁边,手上拿着一本游记。

陆清玄顿了顿,平缓道:“此事朕还要再想想,你先退下。”

“是。”

陆宜安退出大殿,宫女放下门帘。

渺渺茫茫的光线透过窗户,跃动在夏沉烟的游记上,拿游记的手指被阳光照得白皙纤长。

陆清玄牵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为何想让宜安学习策论?”他问。

“我想给她自由。”

“自由?”

“学习想学的东西的自由。”

陆清玄沉吟,半晌后,他说:“宜安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骑射倒也罢了,若是让她学习策论,我担心会助长她的野心。”

“为何担心她的野心,因为她是一个公主吗?”夏沉烟问,“明明宜珩就没有野心,他努力学习课业,只是因为我们想让他学,宜安却是她自己想学。”

陆清玄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夏沉烟说:“陛下没有门户之见,在陛下眼里,庶族子弟和世家子弟可以同样出众。”

陆清玄点头,“庶族还用得更顺手些。”

“陛下有对于年龄的成见吗?”

“没有。甘罗十二岁为相,若我遇见甘罗,也会将他封相。”

“那么,陛下有对于男女的成见吗?认为女子天生不如男子?”

“不,我见过很多更胜于男子的女人。太后敦厚,先贵妃贞烈,宜安坚毅,而你,沉烟。”

夏沉烟望着他。

“而我很喜欢你。”他轻声说,“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会仔细想想。”

如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愿意仔细考虑他人的建言。

隔了几天,陆清玄同意让陆宜安入上书房,学习策论。

此事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大臣说:“陛下,男女各司其职,是帝国稳定的根基。”

“从前也有许多人说,世家是帝国稳定的根基。”陆清玄坐在龙椅上,“此事朕已下定决心,不必再议。”

他嗓音平缓,但朝臣们知道,已经没有回转余地。

陆宜珩坐在宫殿中,听见太监禀报了这件事。

太监说:“殿下,陛下这意思是……”

陆宜珩正在画一幅九九消寒图。他打断了太监的话,说道:“我知道父皇的意思。”

太监愕然,“殿下不去阻止这件事?”

“我为何要阻止?”

“殿下是大皇子,只有殿下才能进入上书房学习,只有殿下才能——”

才能登上至尊之位。

陆宜珩笑了一下,“这些有什么要紧?你看看我的生活,还有不满意之处吗?”

“日后大公主……可不一定会让殿下维持这种平静生活。”

“她会的。”陆宜珩一边作画,一边淡声说。

太监错愕。

“你没发现吗?于骑射一道上,我比她更有天赋,她有时候却能赢我。”

“大公主勤于练习。”

“正是。”陆宜珩说,“她一开始日日夜夜地练习,我就故意输给她,想让她高兴。”

“然后呢?”

“她没有接受。她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有点生气,但我冲她笑一笑,她的气忽然就消了。她告诉我,谢谢我让她,但她想堂堂正正地赢。”

陆宜珩说完这段话,沉默了一会儿。

太监恭敬倾听。

陆宜珩说:“然后,她又花了整整三年,才第一次真正赢我。”

太监道:“恕奴才愚钝,奴才不太明白。”

“宜安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也是我的同胞,我的手足。父皇和母后希望我们向往光明,因此宜安被养成一个磊落之人,她不会对我使用任何阴谋。”

“日后却是不一定。”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陆宜珩画完九九消寒图,搁下笔,等待墨迹被风吹干,“稍后,你将这幅消寒图送给母后。”

“是。”

陆宜珩安静地望着消寒图。

他学得越多,便越知道天家温情有多难得。这是比任何一种权力都更可贵的财富。

他不会主动破坏这份温情。

在上书房中,陆宜安先是学习了策论,而后学习经史、诗歌、书画。

她很刻苦,大约是知道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

而她的家人们,默默地看着她成长,给予她想要的自由和方向。

陆清玄读完上书房送来的策论,对夏沉烟说:“宜安在策论和经史上更有天赋。”

夏沉烟:“宜珩怎么说?他心里会吃味吗?”

“宜珩说,母后生产时,天边的万丈霞光,是为宜安而盛绽的吧。”

夏沉烟略微惊讶,“他为何这么说?”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江南的水患吗?”

“记得。”

“宜珩和宜安被要求以此为题,写一篇策论。宜珩的策论中规中矩,倒是宜安的策论,鞭辟入里,析毫剖厘,还提到了如何避免大灾之后的瘟疫。我直接按照她的策论吩咐下去,这次水患有更多灾民存活下来。”

“她去请教了医者?”

“正是,她请教了一个更高明的医者。”

……

“上书房的大人总是对大公主的策论赞不绝口。”太监道,“前段日子,陛下更是直接沿用了大公主的策论。”

陆宜珩正在画一副仙宫图,他正在细细勾勒画卷上的最后一个人。

“我知道。宜安去城外请教医者时,还是我陪她去的。”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将医者的建议写进策论中?”

陆宜珩瞥了他一眼,“你想被送去慎刑司吗?”

太监大惊,“奴才言语无状,望殿下恕罪!”

“去领罚。”

“是。”

太监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陆宜珩一边作画,一边回想那日的事情。

那日,陆宜安听说江南发了水患,找到他,想和他一起溜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