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橙子熏帐, 盘里的黄玲珑大佛手弥漫一室香气。

咸福宫用香极其精细,有太后和皇帝两处照应着,奴才们只敢选用一些温和, 不会被动手脚的果香给阿哥用。

胤祕嗅着枕畔橙香,前胸趴着, 四肢颓废地胡乱摆在榻上,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小脑袋晃动。

银翘叹了口气, 从五花端着的托盘里取了药膳,吹吹气哄道:“阿哥,您用几口吧,廖公公准备了糯米糍,喝过这药膳就可以吃了。”

胤小祕所有的肢体动作都汇聚在脸上, 愁眉苦脸拒绝:“方才的药我都喝光了,怎么还要用药膳?又不能让我马上就爬起来,我不想喝诶。”

说完,还不小心打了个药嗝。

这下子,银翘跟宋嬷嬷也不敢催促了。

淳亲王允祐立在不远处,听到幺弟这么说, 心中焦急,顾不得腿脚上的不便与礼数走过去。先前幺弟摔了马,他就自责不已, 若是能早些赶到,也不至于叫他等的无聊做这么危险的事。

好在, 只是尾椎骨脱位了。若是真叫腿脚出了什么问题,他都不能原谅自己。

允祐与幺弟不熟, 听说他的性子被先皇宠的无法无天, 便试探着问:“要不还是喝一些?七哥就是担心你的身体……”

胤小祕像个机器人一样只仰起头, 看他七哥焦急又内疚的模样,叹了口气:“七哥,你是不是还在怪自己啊。”

允祐习惯性的扯了个小谎,笑道:“七哥没怪自己,就是心疼你不喝的话病好得慢,还得多受几天罪。”

小团子对大人的情绪变化是最敏感的。

虽然七哥嘴上不说,可从他眼神里、语气里、举手投足里都能看得出来,明明就是想往自个身上揽黑锅。

“唉——”

胤小祕老成的叹一口气:“七哥,你这样可不行呀。”

可怜允祐一个中年老哥哥,闻言紧张兮兮道:“怎么了?是还有哪里疼吗?要不七哥现在就去找皇上吧……”

“不是不是,我好得很,你可别找四哥来,说不定还要打我板子呢。”

小团子招招手,叫他七哥凑近了,坐在榻边,宛若小老头一般教导起来:“你都这么大人了,不能什么黑锅都争着往自个头上揽呀,我瞎胡闹的时候,你人都不在南海子呢。”

允祐头一次见识到小幺如此清奇的一面,怔怔的坐在旁边挨训,甚至没反应过来该回两句什么。

如此熟稔又操心的语气,叫他脑海中只剩下“阿玛”两个字。

胤小祕还在对着他呆头鹅似的七哥小嘴叭叭,允祐的心思却早已飞窜回过去。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幼时,知道他天残之后,汗阿玛便动了心思,想把他过继给纯靖亲王隆禧。这位皇叔去得早,膝下仅一子名富尔祜伦,也早早夭折。因而,他从一出生便没有在内廷长大。

教养他的是隆禧的嫡福晋尚佳氏。

那时候,不知汗阿玛出于什么考量,将他的玉碟依旧记在宫中,尚为庶妃的额娘名下。

嫡福晋是个极有智慧的人。

允祐还记得,自个被教导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即便日后能回宫,也莫争,莫抢。

“上头的位置,以你的身子争得头破血流也争不过,反而惹得万岁不痛快,不如就埋头办事,吩咐你做什么就做好。日子久了,皇上都看在眼里。”

他就这么被教养成了宽和淳厚,知足常乐的性子。能得到如今的位置,已然十分满足。

唯一担心的,便是自己跛足逐年严重,怕是不能在军务上帮着新皇分担一些了。

于是,雍正匆匆进了寝殿,看到的便是一幅小幺趴在榻上,悠哉悠哉批评兄长的“兄弟和乐图”。

雍正哼笑一声,连讽刺带挖苦的迈着大步走进去:“老七有什么错,朕都不知道,竟然还要你一个摔断尾椎骨的惹事精操劳。”

得意忘形的胤小祕偏头一瞧,嘴巴张圆了:“皇,皇兄你怎么来了呀?”

“朕不来,老七都要被你教训的差了辈分了。”胤禛没好气的说了一声,悬着的一颗心却放松下来。

还能瞎说八道教训兄长,可见伤得不严重。

雍正放了心,再看胤祕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连带着起身行礼的允祐也被划入“不顺眼”这一行。

雍正撩了衣摆,坐在小团子身侧,伸出手虚空点点这个,又没好气的指指那个。

一张口先教训幺弟:“朕准你跟你七哥去南海子骑马,是有意叫老七带带你,也好叫你们兄弟联络感情。你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胤小祕的嚣张气焰已经完全消散。

这小家伙算是把“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给玩明白了。不过片刻,就能对着他皇兄做出一副认识到错误的悔恨表情来,配合上他只能趴着的姿势,还真叫人心疼又好笑。

小团子渲染到位了,才眨巴着眼小心翼翼问:“四哥,我知道错了,别打我成吗?或者,或者就等我伤养好了再打……”

一宫的奴才们,连同苏培盛都忍不住起了怜惜之情。

小阿哥这回可是遭了大罪了哟。

胤禛似笑非笑,与身旁立着的老七对视一眼,才虚虚伸出食指点点小幺:“瞧见了吗?跟朕都玩起苦肉计了,你还在旁边瞎操心,给你自个揽黑锅做什么?”

“能叫这惹事精吃亏的,从来都只有他自个。”

允祐无奈的望一眼幺弟,心中感叹他似乎确实如传闻中那般无法无天,可是,却并不惹人厌恶。

连他这位冷面的皇兄都很吃这一套。

胤小祕蠕动又蠕动,在床上拱了半天,都必须得叫脑袋扭成个八角麻花,才能窥见他四哥跟七哥的脸。小团子折腾半天,最后还不小心带到了尾椎骨一抽动,疼的“嗷嗷”直叫唤。

胤禛气得扬起大掌想拍在这不安分的小家伙屁股上,陡然想起他这回伤得最重的就是这附近,一只手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末了,还得补充一句:“等你养好了伤,看朕不重重罚了你!”

胤小祕扁扁嘴,眼睛因为生理性疼痛已经濡湿,卷翘的睫毛也因此变得几根糅作一团。他梗着脑袋给自己揉揉眼,眼尾都被搓得红了,语气自带委屈:“罚就罚,阿玛不在,四哥想怎么欺负我就怎么欺负我了。”

胤禛气笑:“若不是你贪玩逞强,非要闹什么马上行走,能从那匹豹花马上摔下来?难道还是朕叫你跌下马不成?”

胤小祕索性扭过头,不看他四哥,将小脑袋拄在自己的双臂上趴着,倔强反驳:“因为阿玛夸过‘大清第一巴图鲁,就得有马背上的雄姿’。”

胤禛眸光一闪,侧目看着趴着生闷气的小幺。

这小家伙发辫已经蓄的够长了,年龄也在增长,只是心性还是那般纯真。阿玛当年中秋家宴一句玩笑话般的“大清第一巴图鲁”,竟被他记到了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