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观众席里, 占据压倒性人数比例的中国观众们面面相觑,有些紧张起来,也有的握紧拳头猛挥旗子, 几个脸上画着小国旗的趁着凌放还没上场抻着脖子呐喊:“凌放加油啊——”“加油!”“中国队加油!”“凌放!!!”

直到凌放站上跳台, 观众们默契地停下喧哗。

中国观众们其实没有太多现场看跳台滑雪的经验, 就能肃静得仿若看自家球队踢任意球,其实主要是靠本能判断——开玩笑, 那么老高跳下来, 生死胜负都是一锤子买卖,乱嚷嚷啥, 可别吓着人家……

第二跳, 凌放上跳台时就有一种莫名的笃定——觉得自己这回能跳得不错。

虽说当前环境条件其实不如第一轮。

他用余光瞥着右前方:在跳台的固定位置上,风场指示信号灯正在快速闪烁。

红、绿、长红、绿、红……

每次绿色安全信号持续都不过两三秒就再次转红灯。

这情况肯定也不止他遇到,在整个第二轮中, 高空气流条件愈发复杂, 风向变换加快。涞源新跳台的气象感知设备、系统又都是国际最先进的, 反应灵敏迅捷。

凌放觉得这个倒是没什么影响, 反正发愁选风的是叶飞流,他对此可以放手不管, 潇洒得很。

他安静地调整着呼吸, 感受着风的流动。

风是狂肆、变幻的, 自然界的风, 哪里能真正和风洞实验室的初级模拟中一样恒定持久、提前预判呢?

哪怕如此, 他还是更喜欢实跳,或者也可以说, 这正是他喜欢实跳的原因。极限运动类别的现代竞技体育, 本就是现代科技带来的极致精准的确定性, 和不可控的天时地利不确定性,共同交织出的火花。

红灯时间稍长,高清镜头试探着拉近到凌放的面庞,想来也是导播很懂观众心理——目镜后,中国运动员的眸光凛冽而清澈。

镜头刚拉近到特写,只见凌放深茶色目镜中倒映的那枚指示信号灯,忽而转绿。于是,再一次地,电视直播切到他的全身镜头,只因怕错过真正的出发时刻。

本轮风场特殊,指示信号灯一直来回转换,变动频次很高,现场导播也是不容易,推拉镜头都要实时监控着。拍凌放的前几位选手准备阶段的镜头时,这个操作也都重复了好几轮呢。

终于,本次绿色指示灯持续达到了10秒。

12秒、14秒……在某个玄妙的时刻,凌放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微抿,心说:到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教练台上的叶飞流给了信号。

凌放骤然出发!

纤瘦的身体如同势不可挡的冷锐刀锋,急速劈开了空气,在滑道中几乎0阻力地向下、向前——直至起跳。

他用了全力。

这是有些冒险的,几乎每次起跳的瞬间,大家都是爆发和控制二选一,不可兼得,以超出平时训练基准值的力量竭力起跳,很容易出现失误。而且在运动中后期,由于力量消耗过大,加上大赛中紧张心理引发的肌肉负荷倍增,也容易失控。

凌放却不假思索地做出判断:这块跳台上,理应放手一搏。

前方晴空万里,他高高地跳起——

很好,平衡得近乎完美,和预定轨迹没有分毫偏差。

凌放开始俯冲。

扑通、扑通……在高空的急速运动中,除了狂肆的风声,他只能隐隐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稳定而精准、几乎没有变化。

滑翔时间过半调整时,也还是如此。

长期的高强度训练和竞技中的肾上腺素的刺激,让凌放在这一次竭尽全力的起跳后,短暂维持住体能的巅峰。

他调用身体的所有机能控制身体,依靠极致的控制力,体验到了极致的自由。

必须要说,这是一次超水平发挥。

凌放并非没有异常,极高的速度中,他却体验着极致的平静——也可以说就是放空。

出色的肌肉记忆让他能够控制下去,但跳雪不是只靠肌肉能完成的运动,脑子运转放缓可不是好事情,这短短十几秒内,风向风速一直很稳定,这是他运气好。

由于迎面而来的高速风影响,运动员在空中会有不自觉的屏息,经过训练,会调整为均匀的、比平时略慢速些的呼吸,助滑加上空中飞行一共十几秒的时间里,一次半到三次呼吸都属正常,具体因人而异。

对凌放而言,这一次的呼吸比平时缓慢许多,直到落地,他才在滑翔开始后第一次呼气。

他双脚踏着雪板,弓步稳稳落在了超越前一名选手成绩线的位置,观众席的人群已经开始欢呼。

还没停下,凌放心无旁骛地直视前方。

直到落地的这一刻,他心里才打了个突:刚才挺险,能平安落地算走运。

侥幸环境条件眷顾他,赶上这阵风比较正。

他距离远,速度也快,在着陆缓冲期间,两旁的景色飞掠而过,经过观众席时,凌放还没完全脱离比赛状态,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又转开。

他在关注自己的身体反应——从出发到现在的全过程里,他的心跳基本没有加过速。

他能感知自己超越了琼斯的距离线,却依然很平静。穿过停止线,进入停止区域后,没有怎么停留就离场等待出分数。

凌放的心理素质本就远超常人,无论从日常生活还是比赛状态都能体现,专业心理测验也给出过同样的结论。

但经历心理专家组长期的跟踪咨询后,现在的凌放比以前最重要的进步或许是:他能清晰地什么是异常。

这种和外界若有若无隔绝开、仿若独处的冷漠状态,许久未有。

毕竟前世,他就是在这座跳台摔下去退役。

现在的感觉,像被封闭在一个虚拟的黑匣子里,不接天也不挨地,飘然物外,仿佛外面世界的一切与他无关。

这在凌放看来不算是彻头彻尾的坏事,它帮他“屏蔽”情绪带来的一切状态波动,在这样重要的赛事中,或许还有正面效果也说不定。

当然,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只有小孩子才会以为像打过镇定剂一样的神经能帮助稳定竞技状态——比如几年前第一次被PTSD打懵的他自己。

曾经的经验告诉他,身体过度兴奋和过度沉寂都不行。

幸好第二跳已经结束了。

看来,还是要跟心理医生们谈谈……他这样想着,在压抑着激动的赛场志愿者带领下,步履匆匆地回到休息室,默默推开门,站进了屋子里。

守在室内的人们,就像刚才通道中咔嚓咔嚓拍摄的几名摄影记者一样,爆发出掌声和欢呼。

凌放十分平静地接受着工作人员的祝贺,他太平静,以至于眼神有些淡漠。

现在的感觉……很复杂。在上一世北京冬奥前的折戟沉沙后,他对于今天的金牌,几乎有似真似幻的虚无感,以至于情绪波动和现实结果有些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