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淮王入宫觐见了父皇母后,隔日便去了国子监,祭拜圣贤孔夫子。

又有臣子为他办了一场诗会,盛邀八方词客,甄选清词雅士。

诗会上,淮王借唐代张祜的一句诗道:“高才何必贵,下位不妨贤。”俨然一副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模样,还带有一丝书生儒雅。一时间,京都各大酒肆茶楼里,淮王慧眼识才、尊贤爱才的名声大噪。

早朝时,趁着文武百官皆在,户部右侍郎上禀,说淮王得知北地连年短收后,愿意将藩地数年积留的二十万石粮食上缴朝廷,以解北地百姓粮荒。

皇帝称赞淮王孝顺识大体。

随后,纷纷有人站出来道,能有如此亲王,是皇帝之幸,也是大庆之幸。

更有臣子明晃晃夸赞淮王,说淮王不愧为嫡出皇子,很有皇上年轻时的风范。

皇后与淮王里外配合,凭着提前做好的准备,短短数日里,就让淮王的名声立了起来。

……

不怪淮王如此急不可待,夺嫡之心昭然若揭,属实是时间太紧了。

万寿节就在半月之后,过了万寿节,淮王就要离京。他必须在离京前把事情做成,不然的话,只怕要等到母后病危,他才有由头再次入京。

机会仅此一次,人走则茶凉。

太子软禁,自己呼声高涨,淮王只要再把清流和几个老牌书香门第拿下,由臣子们上疏换储,给皇帝施压,事就成了七八成。

这个时候,即便杨府把他的帖子踩进土里,淮王亦只能忍气陪笑脸。

……

夜里,坠星拂晓空,一块天石落入京都东郊外,在农田里砸了好大一个坑。

事情上报朝廷,众官员不禁想起《秦始皇本纪》记载秦时荧惑守心,先兆正是“坠星下东郡”。

始皇死,天下分。

众人夜里偷偷察观天象,果真发现荧惑星已移至东方,正在向心宿靠近。

裴少淮下诏狱的缘由,因此也变得明晰起来,命克天子、荧惑守心就是最大的罪过。

……

五月南风疾,繁花落满庭。

四方小院里,裴少淮抬首望着屋檐出神,吴见轻以为先生在望天,思索星象的事,说道:“先生放心,小子推算许多遍了,虽然荧惑星现下正往心宿去,但到不了心宿便会折返往西走,届时辰星、岁星自南天起,即成‘五星连珠’之天象。”

方才燕缇帅来过一遭,与裴少淮说了淮王近几日的动静,吴见轻跟在旁边听了。

吴见轻道:“依燕缇帅所言,想来不必等到五星连珠的时候,皇上就会放先生出去了。”他心里想的是,既然是设局引出幕后者,如今淮王与他的党系已经浮显,裴先生自然不必再演苦肉计。

“我并未担忧星象之事。”裴少淮回过身笑笑道,“在院子里待得发闷,自个找些兴子解乏罢了。”

他指着檐上一角,道:“你看那是什么。”

吴见轻顺着先生的指向望去,只见,梁间垒香巢,雏燕齐齐立于巢边,不时歪歪头、抖抖翅羽,煞是可爱。

再静听风声,风里伴着燕鸣,吴见轻才又发现,另一处梁上,两只成燕正在扑翅,将飞不飞,仿佛在催着雏燕离巢起飞。

原来先生在闲看燕子教雏飞。

无怪先生被关押这么久,心境还能如此平静。波澜不惊,运筹帷幄。

关于出狱的事,裴少淮道:“且放平心态,离出狱还早。”

“为何?”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裴少淮道,“江上微澜起,渔翁的船还在路上。”

他继续提点吴见轻道:“淮王要的是皇位,而非乱世,他没有理由去冒险虚构一个‘荧惑守心’的谎言。”

不管夺嫡成败,若是谎言戳破,“盼着皇帝早些死”这顶不忠不孝的帽子将戴着淮王头上。

所以虚构“荧惑守心”必不是出自淮王、皇后的手笔。

“学生明白了,东宫淮王为鹬蚌,而渔翁另有他人,皇上与先生要等的,是这个幕后渔翁。”吴见轻道,“谢先生提点。”他未想过这个局竟如此深、如此复杂,若是他一个人,不知何时才能为祖父讨回公道。

吴见轻有些失落。

“瞧。”裴少淮拍拍吴见轻肩膀,再度指向燕巢,只见雏燕在父母的带领下,振翅欲飞,个个抖动翅膀,在小小燕巢上挤成一团,相互干扰着,可爱得叫人发笑。

裴少淮道:“落花离枝,雏燕离巢,都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终于,一只雏燕没站住掉了下来,它慌忙展翅,凌空而起,随着父母离开了这方小小院落。

吴见轻点点头,也似先生那般,抬首望着梁间出神。

……

徐府里。

梁间雏燕声声里,人间五月又一年。

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了,段夫子屋角还留着两个火盆,徐家人照料得很细致,既不敢一下子都撤了炉子,又怕太热闷到夫子。

段夫子靠在榻上,听着屋外梁上的叽叽喳喳,问老阿笃:“梁上雏燕是不是要离巢试飞了?”

“我去看看。”

老阿笃出门看了回来,应道:“段先生,确是雏燕要离巢了。”

段夫子神色若有所失,道:“三月筑巢五月离巢,老燕引着雏燕飞……长卧病榻,未能见到春燕筑巢,便已经到了老燕携雏的时候了。”

他暗暗下定决心,问:“徐阁老今日是不是出去了?”

老阿笃顿时明白主子的打算,正想劝一劝,又闻段夫子继续道:“阿笃,领我这个废人出去走走罢,去看看外头的光景。”

“先生,徐阁老说……”

“阿笃,连你都不愿意帮我了吗?”段夫子颤颤问道,眼神中满是乞求。

先生的一身傲骨,何时有过这样的眼神?使得老阿笃动了恻隐之心。

段夫子又道:“叫我一直不知不觉躺在屋里,我心不安呀!”

屋中静默,过了许久,老阿笃道:“我去替夫子熨衣物,再把素舆推来。”答应了段夫子的请求。

素舆即轮椅。

夫子回回出门都要齐齐整整的,先束发,后端衣,可这一回,段夫子却道:“不必了。”

“套件裘衣,你背着我,我们从后门直接出去。”段夫子不再在乎发冠不整、在人前年衰病怏怏,他只想出去,了解他的伯渊遭遇了什么,他道,“不要叫他们知晓了,拦着我们。”

……

段夫子很瘦很轻,背在身上就如背竹架子。

他们经过闹市,听闻了深巷、阁楼里传出的云间词曲,那些虚无缥缈的山云楼宇,也并不能改变其靡靡之音的本质。

“正如贫者求达,愈是无才愈是寻些旁门左道,欲证明自己的所谓才华。”段夫子攀在老阿笃肩上,对云间词曲嗤之以鼻。

终于,段夫子在茶楼一隅发现了一张破损的废纸,他让老阿笃拾起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