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雨湿半身官袍,裴少淮回到小院时,正好碰见妻子打着伞要出来。

杨时月见丈夫一身狼狈,心疼不已,赶忙催着他进屋,帮着丈夫换下湿了的衣袍,边嗔怒“责备”道:“春雨湿寒,这般绵密的雨滴,官人怎撑着一把伞就回来了?”

又道:“若是不小心感了风寒,可不许进屋去抱小南和小风。”

裴少淮任由妻子责备,只笑应着。

待换好一身干净的衣裳,裴少淮蓦地转过身搂住妻子,脸搭在妻子耳畔,就这般静静抱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言道:“时月,我要离京外任了。”

裴少淮明显感觉到杨时月身子微顿了顿,半晌,问道:“官人要往何处赴任?”言语中无惊诧失措,也无责怪、不解。

“泉州府同安县、南安县一带。”

杨时月并不知晓此为何处,又问:“很远?”

“很远。”裴少淮如实应道,“在太仓州、松江府的南边。”

杨时月试探着问道:“我和孩子能跟官人一块南下吗?”

裴少淮的手抱紧了几分,摇了摇头。他一介文官南下赴任,尚不知会遇上什么境况,岂敢带着妻儿与他一起冒险?

杨时月这才多了几分慌乱,喉间有些哽咽,问道:“何时启程?”

“还不知道。”裴少淮道,“应当不会太快,总是要筹备个一年半载才能动身的。”朝廷颁布新政、制定开海策略,又筹组南下的物资、人马,这些事都要时间,再遇到冬日大雪封河,估摸就到明年这个时候了。

虽知启程还早,但裴少淮仍是决定现下告诉杨时月。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

裴少淮安抚妻子道:“我会安排妥当,不会贸然涉险的,等一切安顿好了,我再接你和孩子过去。”

“嗯嗯。”

裴少淮替杨时月拭去泪水,道:“我们回正房陪小南小风玩罢。”

夫妻二人遂从偏房里回了正屋,换作一副笑脸和孩子们玩乐,一如往常。

……

裴少淮请愿外任一事,同样使得皇帝心有几分意乱,尤其是听了裴珏的一番话以后,更是反复盘算着。

嘉禾屿毕竟地处福建布政司之内,与泉州、漳州相攘,伯渊虽选了一个荒凉之地,有意避开其锋芒,但免不了要受其波及一二。

单单这一二分,就足以凶险难料。

再者,内忧不平,则难平外患,皇帝有意要彻查福建布政司的暗网。

夜已深,皇帝没有回后宫就寝,甚至没有换下一身朝服,而是留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深思。书案上正铺开着一幅大庆坤舆图,图上原本未标嘉禾屿,皇帝用朱笔在泉州下挥毫一圈,令得这个仅仅千户驻守的小岛屿格外醒目。

仅仅一个千户卫所的武力,是远远不足以护伯渊周全的。

皇帝思定,不再踱步思索,坐下对萧内官道:“宣镇抚司缇帅觐见。”

“是,陛下。”

不到半个时辰,燕承诏匆匆赶来,神色肃正,行大礼后端端站着听候领命。他以为,皇帝这个时候宣他进宫,必定是有密事要他去查办。

皇帝说道:“承诏,有一件事非你去办不可。”

“微臣听命。”

皇帝指着嘉禾屿这个小岛,把自己的一番打算说与燕承诏听,道:“伯渊想要在此处开海,绝非依照地势修建一个码头那么简单,得民心、平贼乱、剿倭寇、斗酷吏,样样都少不得武力……此外,朕亦想知道,福建布政司地底下到底都藏了些什么秘密。”

一番话,给燕承诏安排了两份差事。

裴珏南下巡查,皇帝尚且派了南镇抚司副官跟随,如今裴少淮要南下开海,皇帝岂会让他单枪匹马。

皇帝知晓燕承诏为人有些傲性,燕承诏又比裴少淮年长、官高,怕他心有不情愿,不甘居于人下,于是言语放软了几分,说道:“事关重大,你与伯渊文武并重,一同联手,才能将事办成。”

岂料燕承诏很是坦然,应道:“微臣遵命,必定倾全力以助裴给事中。”神情依旧冷冷,但无半分抗拒之意。

“这便好。”皇帝又道,“南北镇抚司、神机营禁军,你可挑部分精锐随行。”

燕承诏走后,皇帝坐于书案前,依旧未打算回宫歇息,他朱笔又沾红颜,将嘉禾屿比邻的同安县、南安县两县划去,两县一屿圈在一起,在旁边写下了“直隶双安州”几个字。

又把嘉禾屿上的中左所划去,改成了“嘉禾卫”。

……

没过几日,裴少淮要离京外任的消息“泄露”出来,朝中文武百官议论纷纷,许多赏识裴少淮的官员为其惋惜唏嘘,甚至上折劝告皇帝,希望皇帝能够三思、留用贤才。

毕竟,在众多官员眼里,裴少淮年纪轻轻被外派,皇帝颇有些灭其威风、敲打敲打的意味在里头。

即便期满再召回,那也是数年之后的事了。

消息“泄露”之后,自然无人再弹劾攻讦裴、徐、杨几家,朝堂上平静了许多。

……

裴少淮得知燕承诏将一同南下后,心间颇有几分感动,裴少淮猜到朝廷必定会择良将跟随他赴任,但没想到皇帝能如此慷慨“割爱”,把燕缇帅派给了他。

又有几分欢喜。能有燕承诏此等将才助力,开海一事,裴少淮多了几分成算。

裴少淮特地去了一趟镇抚司找燕承诏。

“裴大人今日过来,是急着与我商议南下之事?”燕承诏一边斟茶一边说道,“武官衙门的茶水糙,裴大人不要介意。”

“非也。”裴少淮说笑道,“只是想感慨一声,皇上竟肯‘割爱’,把身边的爱将派出去。”

燕承诏应道:“皇上肯把裴大人外派,才是最大的‘割爱’罢?”说罢瞟了一言裴少淮。

裴少淮一愣,苦笑道:“罢了,你我之间就不要这般互捧了。”紧接着说明来意,道,“我今日过来,是向缇帅大人表示歉意的。”

“何来歉意一说?”

“因为开海一事牵扯到燕缇帅,让燕缇帅与妻女分隔两地。”

燕承诏刚端起茶,闻声之后顿住了,侧过脸来,问道:“裴大人打算只身南下?”未等裴少淮应答,燕承诏先呷了口茶,自言道,“反正我是要拖家带口随行。”

脸上露出几分“俗”气。

这回反轮到裴少淮怔怔了,先前不打算带上时月和小南小风,是担忧妻儿的安危,可如今有燕承诏领军一路护卫,或可以再考虑考虑。

燕承诏见裴少淮怔怔出神,揶揄道:“裴大人心已不在此,还是早些回家考虑、商量罢。”

“是矣,是矣。”裴少淮回过神应道。

一开始觉得分离几年并不难,可每日一抱起儿女,便会心生不舍,且这份不舍日益浓郁着,叫裴少淮不敢想象真正道别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