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听了小殷五爷好一番“表忠心”的话,裴少淮既知一时半会儿撕不下这贴狗皮膏药,干脆佯装颇感兴趣,顺着殷五的话,说道:“干的都是一样的活计,便都是蝇虫,哪还有贵贱之分,难不成他们是度了金的蝇虫?”

“裴小爷果真是好学识!这金蝇虫用得真是妙,活灵活现。”殷五挪了挪杌子,很自然地坐了下来,将圆头折扇置于桌上,把身子倚近裴少淮低声道,“金蝇虫专门挑金蛋蛋下手,但凡能有一条缝,牠都能叮出个窝窝来,偏偏脸上写着两个大字,左边是‘风’右边是‘雅’,袖口里却藏着另两个字……”

声音越说越低,显然在卖关子,小眼神儿四处张望,装出一副说甚么了不得秘事的模样。

站在一旁跟随伺候的长舟,已经听得入了迷,眼珠子直跟着殷五在转。

连裴少淮都不得不感叹,这小殷五爷手法炉火纯青,既懂得揣测他人的心理,勾起人的求知兴趣,又懂得适时吊人胃口,循循善诱,步步为营。

雇佣殷五来“勾搭”裴少淮,这幕后之手恐怕也是花了好一番心思。

做戏便要做足了,裴少淮打开自己的折扇,掩掩嘴,好奇问道:“哪两个字?”

殷五却没回答,而是虚抽了自己几巴掌,言道:“瞧我这嘴,说错话了……甚么金蛋蛋黄蛋蛋的,小的可没半分说裴小爷也是个蛋的意思。所谓‘温然如美玉,文以武兼之’说的就是裴小爷,您是块洁白无瑕的美玉,秀外中慧,往后可是要金銮传胪的,失言了失言了。”

“无妨,我不是计较这些的人。”裴少淮面露喜色,催着问道,“那袖中到底藏的甚么字?是‘庸’和‘俗’?”

其实裴少淮知晓答案,只不过今日想与殷五切磋切磋演技,看看究竟是谁把谁套了进去。

“非也非也。”殷五摇摇头,顺手要斟酒却发现手边没酒壶子,遂问道,“裴小爷喜好甚么味的曲居士?”曲居士即是酒,殷五今日说甚么话都是文绉绉的。

“我喝茶,你随意点就是。”

“夏喝青茶冬饮黄,裴小爷你喝点温的。”殷五招手喊道,“小二,给裴小爷来盏君山银针,记着要用雪顶白盏,可别污了茶气。再来一壶金华酒,告诉掌柜是我点的,别打糊弄人的心思……裴小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茶上了,酒也上了。

裴少淮呷了一口,弯弯眼,赞叹道:“温润入口,茶香四溢,好茶。”

殷五关上房门,连饮了好几杯金华酒,一副壮了胆的模样,才凑到裴少淮耳根旁说道:“那袖子里藏的两个字,是‘官’和‘财’,那小金虫子权势大得很哩,真是世风日下矣……”

裴少淮张张嘴,望向殷五,惊讶道:“当真?”

“自然是真,小的哪敢说这个来唬裴小爷?”殷五感慨道,“不过这些歪门邪道,终究是比不得裴小爷科举正道,小的等着看裴小爷他日高升,出手好好整治他们。”

“他们都有些甚么能耐,竟能让世家子们流连忘返,顺了他的意?”

殷五继续道:“外头的小谣唱得好呀,官家未必有的,阁老却有,京官未必有的,外官却有,当官未必有的,富家却有……总不过是那些儿墙上的挂,手里的握,白日的口,牌局的斗,夜里的手,总之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世家子们上了瘾,却要名声,藏着掖着,自然只能让小金虫子牵着走。”

殷五又道:“他们还养有些青倌儿,过得比贵家小姐还舒坦,门前有柳,屋后有竹,冬日里暖,夏日里凉,唱得了曲儿,也吟得了诗词,青丝素衣好似出尘绝世,柳眉蹙蹙叫人心生怜惜……但凡是世家子们喜欢的,他们都能叫扬州城里养出来。”

“哦——”裴少淮一副了然之态,手里举着筷子,却一直没有下箸,似是听得入迷,道,“竟是如此,今日听你一言,叫我往后要多长些心眼才是,免得叫人掳了还朝人道谢。”

“是矣,是矣。”

殷五吃饭也是斯斯文文的,下箸布菜有规有矩,想来是伺候人伺候多了,熟能生巧。

明明一直在贪食美酒好菜,却叫人一点没看出来。

殷五又道:“小的在裴小爷面前托句大的,我殷五绝不干这些损人利己、有悖人道的事,出门在外替贵人们跑跑腿耍耍嘴皮子,不过是生活所迫,讨个生计,换几个钱养家中老母妻儿,万不敢有甚么坏心眼……贵人们手缝里漏些许下来,小的便接着,贵人们若是一时忘了也不打紧,小的权当讨了份贵气。”

言语间颇有几分“义正言辞”,且又卖起了可怜。

裴少淮又“进了”殷五的套,问他家中是不是发生了甚么为难的事。

“唉,不言也罢——”殷五带着愁容连连推辞,又道,“岂能坏了裴小爷的雅兴。”

几番推辞之后,才说出了家中的穷困潦倒,被迫放弃举业出来谋生,希望幼子不要步他后尘,把门第传承下去,之类之类。

真乃编得一手的凄惨经历,叫无知者动容。

裴少淮取出一锭银子,推到殷五跟前,少年意气道:“今日听你一番提醒,收获颇丰,这是给两个小侄买些笔墨纸砚的……”

殷五没有急着出手收了银两,而是仰头有“痛饮”了好几杯金华酒,才为难地将银子掩入了袖口当中,看得裴少淮差些憋不出要笑出声来。

分别之时,殷五对裴少淮道:“小的只有些眼皮子、嘴皮子的本事,裴小爷但有用得着的,小的随时听候差遣。”

……

马车上,长舟甩马鞭之时,脑子已经清醒了几分,朝车里道:“少爷,这殷五的嘴皮子可真厉害,若不是知道他是个帮闲的,我都要被他牵着走了,甚么话到了他嘴里听起来都格外顺耳,啧啧。”

裴少淮怀疑伯爵府有眼线,但他暂时没有怀疑到长舟身上。

长舟虽知道他的行踪,但总跟在他身边,眼皮子底下哪有往外传话的机会。

“我见你方才听得那般入迷,连叫茶都忘了,以为你醒不过来呢?”裴少淮揶揄长舟道,“我正想着回去以后,带着你上县衙里解契呢。”

长舟脸上露惭色,道:“叫少爷看笑话了,我想着那两进的小院子,就不敢犯糊涂了……以后出来可要多长些心眼才行。”

……

……

景川伯爵府朝露院。

裴少淮找到娘亲,没有特地遣走下人,而是敞着门,同往日一样向母亲请安,又叙了些家常。

“英儿这几日身子仍是有些不爽,我少不了要分神,你自己要多注意身子。”林氏叮嘱道。

“孩儿省得了。”裴少淮又问道,“我昨日去看姐姐,她只说是胃口不好,可还有其他甚么不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