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萧岭毫不犹豫道:“想。”

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令谢之容有些惊讶, 他知道皇帝想活下去,不然也不会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然而他以为, 萧岭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会装模作样地说上两句道貌岸然的话。

“哦?”

萧岭感受得到那只被精铁甲覆盖的手指施加在他下颌的力道在增加。

在细白的皮肤上轻易地留下了一道殷红痕迹。

谢之容抬手, 冰冷的指尖蹭过自己方才留下的印记。

这个掌握着萧岭生死的男人打量着萧岭, 眼神饶有兴味, 却又漫不经心。他仿佛一只獠牙按在猎物喉咙上的凶兽,不着急将猎物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只是玩弄着、把玩着。

“主政近十载,外无征伐拓土之功,内无海内生平之治,暴虐无道, 治国无谋, 使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百姓流离失所十不存一, ”手指一路下滑, 停留在萧岭因为紧张上下滚动的喉结上, 谢之容的眼神比铁甲更为冰冷,“陛下,您犯下滔天之过, 所作所为罄竹难书,作为始作俑者的您现在和我说, 您想活着?”

虽然谢之容说的是实话,萧岭承认。

但是, 这一切都不是他做的关他屁事!

他只是个突然被拖进惩罚程序的倒霉蛋。

况且, 这不是你谢之容问我想不想活的吗?

萧岭心道。

他艰涩地吞咽了一下, 殿中太静, 太旷,谢之容甚至听到他吞咽时的细微水声。

明明面色苍白,唇瓣却生得秀色饱满。

“那之容,要如何?”萧岭脑子快速地转着。

时间,时间应该快要到了。

要他死在这,要他死在谢之容手上,他实在不甘心。

要是自己真死在谢之容手上,萧岭胡思乱想,第二天早上谢之容从梦里醒来看见他断气的尸体得什么反应?

这简直是个灵异故事。

五指环上萧岭的秀长的脖颈,谢之容眼角眉梢俱是灼灼笑意,“那要问陛下,能如何?”

要怎么打动他?

目光向下,谢之容并没有在萧岭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看到更多,如他腿上的那些红痕。

大约,这一切都被萧岭掩藏在重重衣袍之下。

萧岭听出了谢之容的言下之意,深吸了一口气,道:“朕可写罪己诏,明发天下,禅让帝位,以……”名正言顺四个字还未说出口,五指悠然地、缓慢地用力,萧岭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

“臣觉得兰台郎文采卓然,词句清丽,又多年为陛下起草诏书,想来,写起罪己诏,会比陛下更得心应手。”谢之容柔声道。

“京中仍有保皇一脉,朕愿意,”

谢之容挑眉,“原来京中仍有逆党,”他堂而皇之地将保皇臣子称为逆党,“陛下,倘有人心慕旧朝,”他一口一个逆党,一口一个旧朝,仿佛萧岭在他眼中俨然是个死人了,“臣尽数杀了就是。杀一人不足以使之生惧,杀十人,杀百人,或会激起义愤,那杀千人,杀万人呢?”

则,朝中寂寥无声,想来会叩头,高呼万岁。

因为窒息,一滴泪顺着萧岭眼角滑落,“你不会,这么做。”他艰难道。

缺氧使他眼中氤氲了一层水雾,平日里本就雾气蒙蒙的眼睛,此刻更是茫然不清。

谢之容道:“这不是您最喜欢的行事方法吗?”

萧岭不语。

要不是太不想死了,萧岭真的很想和谢之容大吼一句那你给朕个痛快吧!

暴君要是稍微干点人事,他现在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是,是朕之过。”他启唇,耳边已有些听不清了。

拿什么打动谢之容?

他还有什么可以双手奉上?

谢之容似乎微微伏下身,像是为了更加清晰地欣赏他的狼狈一般。

太近了。

眼眶内的泪水簌簌落下。

素来苍白的面容上亦被晕染上了不正常的红。

多么不堪的模样。

可此刻萧岭的眼中,只有惊,没有惧。

“顾廷和。”他沙哑着嗓子吐出这个名字。

顾廷和!

和张景芝齐名的战将,不同与书中战死沙场的张景芝,顾廷和就显得会明哲保身的多,将在外,不遵皇帝诏令。

但萧岭不得不承认,要不是不遵暴君的诏令,顾廷和也活不到结局之前。

远在边疆,拥兵自重。

书中并没有提过顾廷和同谢之容有何过节,但一笔带过谢之容的亲军曾在黎江遭受过一次重创。

黎江,顾廷和盘踞所在。

在后文中,只有一句,顾廷和自尽于顺昌。

萧岭那几天在御书房看书时记得,顺昌之地出过四位丞相,可谓人杰地灵,他额外留心了些,黎江处梁南,而顺昌在帝都东北处。

相隔万余里。

顾廷和与谢之容必有一战!

他不知道顺昌之战是否发生,但他,可以赌一把。

喉咙上的力度骤然松了。

望着谢之容杀意非但不减,反而更浓的眼睛,萧岭知道,他赌对了。

甫一松开手,萧岭就再也忍不住,伏在扶手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明明告诉过谢之容要是梦见他了对他好点,谢之容就是这样对他好的!

虽然知道谢之容此刻毫无记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迁怒了。

他实在单薄,谢之容甚至能透过龙袍看到萧岭凸起的肩胛骨,两边颤颤,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

顾廷和。

以皇帝这个只知奢靡享乐近十年不上朝的草包居然也知道顾廷和?

萧岭揉着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双颊滚烫,他拿袖子胡乱地蹭干净面上的泪水。

这三个小时,大约是萧岭人生中最漫长的三个消失,没有之一。

“朕知道顾廷和在黎江陈兵,野心勃勃。”

从皇帝嘴里说出哪个臣子野心勃勃让谢之容觉得很有意思。

因为最狼子野心的那个就站在他面前。

“臣亦知道。”谢之容见他咳得艰难,便伸出手,为萧岭顺气,“说些臣不知道的。”

甲胄冷冰冰,刺骨的寒冷顺着脊骨传来。

萧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谢之容手指一顿,下意识想要拿开手。

可为什么要拿开?

因为萧岭觉得冷?

他觉得冷又如何?

自己为什么要在意萧岭的感受。

手指顿在半空。

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又来了。

谢之容皱眉。

萧岭哪里知道谢之容不知道什么,他不能一开始就告诉谢之容他和顾廷和的最终之战打在顺昌,喘了口气,道:“容朕,容朕想想。”

他垂首,白皙得宛如堆雪一般的后颈皮肤隐隐露出。

冰冷冷的指尖贴在了那块皮肤上。

萧岭毫无防备,身体剧烈一颤。

他妈的!

萧岭终于忍不住了,在心中大骂。

谢之容不是最讨厌别人碰他,也讨厌碰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