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随波自逐流

赵黍站在井边坛上,一手按着灵文神铁令,借助箓坛吏兵,小心翼翼感应地脉走势。

经历过先前几次开坛行法的意外,如今赵黍反倒是不敢全副身心投入其中,只敢像寻常术士那般,召遣吏兵风闻探查。

之前为了收治瘟疫邪气, 让降真馆修士到南方数郡广设坛场,赵黍一举策动方圆千里的天地之气。地脉不仅因此贯连畅通,梁韬投于各处灵穴气窍的符篆,受此气机流转大潮,也迅速顺势演化、变炼真形。

原本地脉要蕴养出一位地祇尊神、山川真灵,哪怕是清气鼎盛、钟灵毓秀之所,也要耗费数百乃至上千年岁月。

若是稍有什么天灾地动,使得清气驳杂、沾染邪秽,地真灵祇蕴养不成, 反倒会养出法力深广的妖精邪祟。

而赵黍行法之举,则是大大加快了这个进程,使得原本千百年岁月之功,几乎在数日内一气呵成。

出自青崖仙境的法箓将吏,其真形本就是仙灵清气结成,根基清正。赵黍行法策动天地之气,更是怀有收治瘟疫、汰秽凝清的真意,如此两相合力,一位地祇真灵隐约将出。

至于说这里面有什么弊病或代价,那便是赵黍自己险些魂飞魄散。

但赵黍总觉得,仅凭自己这一身修为,哪怕魂飞魄散,似乎也不足以改换天地气数。他莫名有种预感,自己应该是触动了某些不可捉摸、难以言述的东西, 才能有此等法事之功。

回想着祖父赵炜的话语,赵黍心绪复杂,这几天冷静下来, 他不由得思索天夏朝赞礼官的科仪法事,究竟凭什么拥有经天纬地、纲纪法度的威权?

以前的赵黍,的确是会对赞礼官的传承报以无比崇高的敬意,虔心精研修持,不敢丝毫疏忽大意,更不敢有质疑猜忌的念头。

“你敢质疑仙道、猜忌仙家,却为何不敢质疑赞礼官的科仪法事?”

然而灵箫的一句话,点出了赵黍心中困惑。

撤去坛仪,赵黍行法一无所得,只得抱着满肚子困惑不解到处闲逛起来。

“我很好奇,天夏朝赞礼官为何要凭空创下一套纲纪法度?”灵箫问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赵黍觉得这个问题过于粗浅,不像是灵箫会问的,直接搬出前人书中表述:“盖人道既立,陈纲纪、立制度,为之正德,利用厚生而后人道不穷焉——若无此纲纪法度、运筹天地之功,鬼神妖邪作祟又有谁人能制?

玄门仙道固然是有高人,可终究稀少,并且一心追求独私长生,又有几个肯关心人道兴衰存亡?何况这些人一旦兴风作浪、恣意而行,对世间酿成祸患, 一点都不比妖邪小!”

“你说这话,完全不把自己当成修仙之人了。”灵箫言道。

赵黍嘴一撇,作为切身修炼过高深仙法的人,他自己很享受真气冲凝、心神清静的经历,清静之中能忘却世上诸多烦恼。

但赵黍也清楚,修仙之人大多不喜约束。在如今这个世道,甚至要渐渐凌驾于凡俗之上,而不是单纯的出世之人,梁韬便是最大例证。

“调理纲纪、统摄乾坤,赞礼官前辈们并非为了一己私欲而设科仪法事。”赵黍说。

“看得出来。”灵箫冷笑:“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在法坛上放任魂魄解化。赞礼官的法事真旨,你算是有所体会了。”

赵黍只好说:“你身为仙家高人,自然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伎俩。”

灵箫言道:“不,我确实挺佩服这帮赞礼官的,他们能够摸索出一套纲纪法度,借此把握天地造化、阴阳五气,仅以才学论,能跻身其中者,皆是当世超凡绝伦之辈。”

赵黍听到这话,刚来了几分兴致,可就听灵箫接着说:“但他们妄自尊大、欺世盗名,自以为利天下、兴人道之举,实不知酿害深远、遗毒无穷!”

“这话过分了。”赵黍颇为不悦。

“天地造化之功何其广大,你以为凭人为强立的纲纪法度就能把握得住?”灵箫干脆说:“更甚者,若要广兴人道,又岂止是只凭纲纪法度?赞礼官前人为求一时之功,作茧自缚,让后人深陷其中,拖累一代代人不得超脱、魂飞魄散,岂不是遗毒无穷?”

“你、你……我……”赵黍一时语滞。

灵箫毫不客气:“在我看来,你也并未参透赞礼官的精髓,反倒是梁韬,其人独欲广大,意图餍尽天下,几类无私。恐怕赞礼官前人所怀之念,与之更为相似。”

“怎能将他们两者相提并论?!”赵黍实在忍不下去了。

“试问,为了维护纲纪法度,天夏朝赞礼官曾造下多少杀戮?”灵箫说。

赵黍反驳说:“赞礼官所杀的,都是侵害万民的作祟妖邪!”

“是么?”

“前人书中均已写明,一字一句无可辩驳!你若不信,我日后回去翻书给你看!”赵黍怒道。

“赵黍,这段日子的经历,还不足以让你明白么?”灵箫提醒说:“当你掌握权威,白的也能说成是黑的,九黎国的劫掠也能被你凭空捏造出来。更甚者,谁是妖邪、谁在作祟?书上又有多少可信?”

“荒谬!”赵黍毫不退让:“若真是如此,我研习法事多年,又怎会有今日成就?”

“你看,就是这份不容他人质疑的心思。”灵箫说:“我几句话就把你顽固一面挑拨出来,为了维护自己所信奉之事,要葬送多少忤逆之人?又或者说,所谓的忤逆、质疑,都被赞礼官当成妖邪,党同伐异铲除掉了?”

“够了!”赵黍反唇相讥:“你如此轻蔑赞礼官传承,不知能否容忍别人谤毁仙道?”

“有何不可?”灵箫从容不迫:“我自修仙悟道,你若要骂,是你费心劳力、空费口舌。我未曾希冀仙道大昌于世,别人修仙是否有成,更是与我无关。仙道之功重在贵己,你首先是你自己,不要被赞礼官的传承蒙了本心,那都是尘俗执念。”

赵黍被驳得回不了话,长久相处下来,赵黍很清楚灵箫是何等冷漠超然,旁人性命尚且不顾,何况赞礼官的追求与愿景?

只是经过灵箫这么一通训斥,赵黍内心深处对赞礼官的崇敬,确实出现了动摇。

换作其他时候,赵黍都未必会如此,可是先前法坛上一无所知的经历,每每回想起来都不由得后怕,自己仿佛成了一个只会行法的傀儡,依循前人设下的种种规矩,照本宣科。

什么收治瘟疫、力阻孛星的大能大力,赵黍感觉自己都不曾参与,听别人眉飞色舞的转述,都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赵黍是真的怕了,在生死面前,他发现自己并非毫无畏惧。

“赵执事为何独自在此?”郑思远捧着一沓竹木符牌,刚走出院门,就看见赵黍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