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姜稚衣惊讶地看了眼对面的齐延, 一转头对上元策看过来的复杂眼神,百口难辩地张了张嘴。

她同四皇子当真许多年没来往了,尤其是他婉拒与她的婚事之后,这几年两人只在宫宴上见过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几面, 隔着老远连视线都不会对上一眼, 即便狭路相逢,也是像今日这般她说一句“见过四殿下”, 他回一句“不必多礼”。

……她哪里知道四皇子还记着她的忌口。

眼看姜稚衣神色变幻, 元策忽然记起些细枝末节,去年冬姜稚衣在公主府醉酒那日, 与他念叨小时候的旧事——

“我一个人坐在饭堂, 看着婢女把桌上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我终于有点饿了, 就夹了一只饺饵吃,这个时候,家里的嬷嬷突然急匆匆跑过来告诉我,我娘服毒自尽了……”

元策目光一闪,看向她面前那盘饺饵, 刚要伸手去挪。

姜稚衣飞快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不吃饺饵。”

元策:“不想吃勉强什么——”

齐延:“不想吃不需要勉强——”

两道男声齐齐响起又齐齐停住, 姜稚衣蓦地一低头,看见元策和齐延同时伸手向她面前这盘饺饵,一人捏住一边盘沿,将它端了起来。

两只手带着一盘饺饵静止在了半空。元策和齐延对视了一眼。

明明外头的雷雨已经停了许久,头顶却忽然轰隆一声。

姜稚衣僵硬地看着两人,原来当初她和裴雪青一起去找元策问罪的时候, 元策是这样的心情……

眼看两人手里那盘饺饵连热气都不敢冒了,姜稚衣缓缓伸出手去,试探着捏住了另一边的盘沿:“不是,不勉强,我真想吃吃看……”

两人偏头看向姜稚衣。

姜稚衣对齐延说:“多谢殿下关心,但人是会变的,我如今已和从前不一样了。”

齐延眼神微微一滞,慢慢松开盘子,垂下了手。

元策直直看着姜稚衣,想起了她在杏阳留下的那封信。

姜稚衣又转向元策,轻声道:“你也快撒手了。”

“撒手你端得动?”元策将那一大盘饺饵端了回去。

姜稚衣看向回到面前的饺饵,看了会儿,执起筷子轻轻夹起一只,放到眼下。

那些旧事随着战火过去了,她好像真的不害怕吃饺饵了。

姜稚衣将饺饵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觉得味道尚可,甚至多年未吃竟有些想念,咀嚼着咽了下去,吃完一只又夹起一只。

元策看了她一会儿,放心低头吃起自己那盘饺饵,一嘴一个吃了半盘,忽然被扯了下衣袖。

“嗯?”元策偏过头去。

“这下真是勉强了,”姜稚衣指指面前还剩大半的饺饵,她不像他们刚打完仗饥肠辘辘,本也不太饿,“你们营里这饺饵个头也太大,馅儿也太实了……”

“那就来勉强我?”元策嘴上说着不情愿的话,嘴角却勾着笑。

“……浪费可惜,总不能勉强客人。”

元策看了看对面的客人,笑着端过姜稚衣的盘子,拿筷子将剩下的饺饵扫进了自己盘中。

齐延看了元策的盘子一眼,垂下眼睫,低头吃起自己的饺饵。

等用过消夜,姜稚衣让元策专心谈军务,回了自己那间营帐。

惊蛰已经在里头为她铺好被褥,也在角角落落撒过了防虫蛇的香料。方才惊蛰就是因为在这儿忙碌才没去伺候她的吃食,否则也不会有那一盘饺饵的事了。

姜稚衣在营帐里梳洗完毕,让惊蛰注意着外头,等四皇子走了,她去找元策解释解释。

惊蛰便守在外头等,等了许久终于见四皇子出了主帐,可回头一掀帘,却见姜稚衣在榻上歪着身子睡着了。

本已是后半夜,也没剩多少时辰可歇,惊蛰犹豫了下,便没有叫醒姜稚衣,上前给她盖好了被衾。

另一边,元策远远看见姜稚衣那顶帐子熄了一半的烛,知她已经睡下,随意冲了个澡,也躺到榻上阖上了眼。

四周静下来,只剩夏夜雨后一声声虫鸣,耳边忽而回响起方才齐延临走留下的话——

“我与郡主孩提相识,只是盼她托付良人,过得安宁舒心,方才以为她选的这门亲事连自己不喜欢的食物都需要勉强吃,所以多说了两句,既然是我误会,沈少将军切莫介怀。”

“一将功成万骨枯,兵戈之下无胜者,今夜钦差对沈少将军的恭喜,恕我无法苟同,同室操戈,本是为将者的贪婪和上位者的过失,却要战士们流血牺牲。沈少将军此番收复关内,杏阳一战过后麾下战士无一战亡,有赖于沈少将军用兵如神,我想沈少将军亦与我同心。愿从今往后,大烨将士的兵锋一致对外,愿今夜是我与沈少将军有生之年,京畿的大军与玄策军最后一次会师。”

……

眼皮渐渐发沉,一些遥远的、模糊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闪过——

雨夜,他拖着被打垮的身躯趴在泥地里,看着面前两双军靴。

“将军,卑职不能再与小公子打下去了,小公子怕是扛不住了……”

“他不是什么公子,他是一个战士,战士倒下去,等待他的就只有落下的刀。元策,起来!”

他强忍住浑身骨骼碎裂般的疼痛,抹掉嘴角的血,撑着地慢慢爬起来。

面前的教头等他摇摇晃晃站稳,继续出招。

他抬手格挡,一下,两下,很快又一次摔进泥地里,痛呼出声。

头顶父亲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准喊痛,不准哭,起来!”

……

画面一转,到了晴日热闹的集市上,他戴着面具,难得跟着父亲上街,好奇地四处张望,在一间琳琅满目的玉器摊前停了下来。

卖货郎笑着问他:“小公子可是要买玉扳指?戴了这玉扳指,射箭时手便不会疼了。”

他摩挲着手指上新旧不一的伤痕,羡慕地看着各式各样的玉扳指,抬头望向父亲。

父亲却对卖货郎摆手:“他不需要,怕疼怎么射得好箭。”

他不能在外面叫他阿爹,只是唤他:“将军,我买一个,不戴行不行?”

卖货郎也怂恿道:“哎呀,将军,您是将军,当然不怕疼,可这小公子才多大年纪!”

父亲终于松了口付了银钱,对他说:“若让我看见你射箭时戴,我便扔了它,知道吗?”

他牢牢点头,回去之后只在不射箭的时候才戴起这个玉扳指。

教头问他:“不射箭为何要戴玉扳指?”

他高兴地说:“因为这是阿爹给我买的,阿爹也会怕我疼。”

……

画面又一转,到了血腥味浓郁的床榻,一盆盆清水端进来,又成了血水被一盆盆端出去。

军医看着他后背深可见骨的伤,震惊地问:“将军,小公子怎会伤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