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希亚

被人用刀子剥下一大片皮肤之后,想要入睡是极其困难的,但我尽了全力。

那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枕头浸透了鲜血,尽管我是侧身躺着的,被瓦什从脖子到脑袋剥伤的那一面没有挨着它。我之所以没有血尽身亡,唯一的原因就是这斑驳的伤口上压了一块缝合布。它是一种欧尔叶的医学发明,可以随着伤口愈合而溶解殆尽——那可不是为我这种重伤设计的。

我把枕套扯了下来,扔到屋角。潮涌阴翳在我的胳膊上缭绕着,刺痛着。在我获得天赋赐礼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它们都是沿着我的血管流动的,可以透过皮肤看到。然而当我在那场审讯之后醒过来时——一个士兵说我的心脏曾一度停跳,后来又自己复跳了——这些阴翳变成在我的身体表面盘旋了。它们仍然会带来疼痛感,但强度要小很多。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可随后利扎克就宣布要对我施以尼姆赫拉,让瓦什割下了我的皮肤,就像削水果似的,还要我在竞技场接受挑战,角斗至死,所以我的剧痛一点儿都没有减轻。

他问过我,希望割掉哪里的皮肤,在哪里留下伤痕——其实那根本不能称为“伤痕”,伤痕只是皮肤上的几道黑线,而不是……整块儿的补丁。但尼姆赫拉要的就是血肉模糊,要的就是公开展示,所有人都能清楚看见才行。当时我的头脑已经被怒火烧得迷迷糊糊了,于是就告诉他,凯雷赛特兄弟俩第一次来到庄园的时候,他在阿珂斯的什么地方留了疤,也给我在同样的地方尼姆赫拉——从耳朵到下巴。

瓦什行刑完毕的时候,利扎克却让他继续:

“她的头发也割掉些。”

我极力用鼻子呼吸,因为我不想吐出来。事实上,我已经经不起呕吐了——所剩的一丝一毫力量我都浪费不起。

在我自行恢复的日子里,埃加·凯雷赛特每天都来盯着我吃早饭。他把盛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我的脚边,然后站在我对面,靠在墙上,弯腰驼背的,姿势一如既往的难看。今天他的下巴上有一片瘀青,那是我昨天打的。当时我在去往竞技场的路上试图逃跑,走廊上的警卫一拥而上把我拉开了,不过我已经赶在他们之前给了他好几拳。

“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毕竟我昨天暴揍了你一顿。”我说。

“我不怕你,你又不会杀了我。”埃加说。他抽出了自己的刀子,捏住刀尖一甩,让它在空中画了个完美的圆周,又接住,看都没看一眼。

我冷哼一声:“我能杀死任何人,难道你没听过那些传闻?”

“你不会杀了我的,”埃加说,“因为你爱着我那痴心妄想的弟弟,而不是只为你自己考虑。”

我真要笑出来了。我从未想过,说话软绵绵的埃加·凯雷赛特竟然把我看得这么清楚。

“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了解你,”埃加很突兀地说道,“我想我确实是了解你的,对不对?此时此刻我了解你。”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讨论‘人们是如何成为自己的’这样的哲学问题,”我说,“但是,就算此时此刻你身体里的利扎克比埃加还多,你也仍然不了解我。你——不管你是谁——都用不着操这个心。”

埃加微微翻了翻眼睛说:“可怜的、被人误解的、特权家族的小姐。”

“你这接收利扎克不想要的记忆的、行走的垃圾桶。”我反唇相讥,“为什么他不干脆杀了我?这些戏剧性的前戏真够他煞费苦心的。”

埃加没回答,因为答案根本用不着说。利扎克之所以还没有杀了我,是因为他需要这么做,在公众面前。也许,我帮助别人刺杀他的事会扩散开来,而在杀死我之前,他需要这些流言蜚语来破坏我的名誉与声望。也许,他就是想看着我痛苦受折磨。

不过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真有必要给我这种没法儿用的餐具吗?”我说着用刀子戳起一整块烤面包,而不是切开它。

“殿下担心你会在合适的时机到来之前就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埃加说。

合适的时机。我在想,是不是埃加选定了我的死法呢?神谕者,总是从一大堆可能性里选出最理想的那个未来。

“用这玩意儿结束我的生命?我的指甲都比它锋利些。”我把那把刀子刀尖冲下往床垫上戳,力气大得床架都晃了起来。刀子躺在那儿,钝得连床单都刺不穿。我缩了一下,不太确定是身上哪部分疼。

“我猜他是觉得你很有创意,能想出办法自尽。”埃加轻声说。

我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向后靠在墙上,胳膊抱在一起。我们正身处一间亮闪闪、明晃晃的牢房,就在中央竞技场的腹地,在看台之下,而那些座位上坐满了渴望看我死的观众。上一场挑战我赢了,可也用尽了力气,今天早上连去趟洗手间都成了壮举。

“真贴心啊,”我说着张开双臂,展示着上面的伤痕,“看看我哥哥多爱我!”

“你在开玩笑。”利扎克站在牢房外说道。我能听见他的声音穿透那道隔开我们的玻璃墙,闷闷的。“想必你是绝望透顶了。”

“不,在杀死我之前玩这愚蠢的把戏,只为了让我看起来很惨,你这行径才是绝望。”我说,“你是怕枭狄人会在我背后团结起来吗?真是可悲。”

“你站起来,我们就都能看见什么叫‘可悲’了。”利扎克说,“过来,该走了。”

“你就不能透露一下我今天面对的是哪一位吗?”我说着用手撑着床架,咬紧牙关用力。

剧痛让我想大喊大叫,得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把它堵在喉咙里。但我做到了。

“你就要见到了,”利扎克说,“我很期待——你肯定也如此——最终结束这一切。所以,今天我安排了一场特别的竞赛。”

他穿了一件合成材料的盔甲——是磨砂黑的,比传统的枭狄盔甲更柔韧灵活——还有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靴子,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高了些。他的白衬衫配着领圈,一直扣到了脖子下面,与黑色的盔甲交相辉映。这身打扮几乎和他在妈妈葬礼上穿的一模一样——挺合适的,因为他打算今天就送我去死。

“你挚爱的人不能亲自见证,真是种耻辱,”利扎克说,“我能肯定他非常想欣赏这一幕。”

我不断回想起缇卡的母亲——佐西塔走向刑场之前告诉我的话。那时候我问她,为了反抗利扎克而牺牲生命是否值得,她说“是的”。我真希望现在能告诉她,我理解了她的意思。

我高高地仰起下巴。“你看,这些日子我很是困惑,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大一部分是我哥哥。”我走出牢房,与利扎克擦身而过,凑近他说,“不过,如果你那窃取埃加天赋赐礼的小计划奏效了的话,那你应该心情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