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阿珂斯

梦境:

地下监狱的地板上,他屈膝俯就。希亚的潮涌阴翳蜿蜒着爬上了他的身体,就像啃噬冰花根部的利齿虫。接着,她粗粝地吸着气,那些阴翳便膨胀成了黯黑的浓云,环绕着他们。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情景,那浓云是脱离开她的皮肤独立存在的。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她侧身向一旁倾倒,跌入血泊。她的双手紧紧捂住肚子——瓦什当着他们的面行凶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捂着肚子——她的手指染得鲜红,弯曲着,捧住自己的五脏六腑……

鲜血变成了殷红的缄语花花瓣。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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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手铐有些不耐烦了,或者更具体一点来说,是胳膊总弯成同一个角度,金属触碰皮肤的感觉,以及假装自己被束缚住的这种游戏让他不耐烦了。他转动手腕,摸到了手铐的锁孔。让手铐保持闭锁状态的也是潮涌,只要他把自己的皮肤压在结合缝上,他就能把它打开。他最早发现自己有这种本事,还是在被送往枭狄的路上,就在他杀死卡麦伏·拉迪克斯之前——就是为了杀死他。

手铐发出“咔嗒”一声,打开了。他猛地扯掉胳膊上的针头站了起来。他浑身都疼,但还是可以站稳的,于是他走到床边,看着荼威浮艇上的灯光疾速扫过。浅粉色、艳红色、灰绿色的光像是一条条带子,缠绕着浮艇的底盘,虽然尚不够照亮前路,但可以表明它们在那里。

他在床边驻足了好一会儿,看着夜色越来越浓,川流的浮艇渐归平静,施萨也要入眠了。这时一个暗影越过医院大楼发出的紫色亮光,另一个影子悬在远处的冰花田里,还有一个从医院上空掠过。他认出了那拼合起来的金属:枭狄飞艇正像杯子一样扣在施萨上空。

屋角的警报器发出尖厉的鸣声,仿佛被戳了一下似的,门立刻打开了。伊赛·贝尼西特——鞋子闪亮——把一个大帆布包扔在他的脚下。

“有幸了解到我们的手铐对你毫无用处,”她说,“快点儿,你得带我离开这儿。”

他没动。帆布包鼓鼓囊囊,支棱着,包着一件盔甲——他的,他猜是。包里可能还有他的武器和药——不管是谁把他像丢垃圾似的扔在施萨,他们都不会费心给他配什么装备,最大的可能就是所有的东西全都一起扔掉。

“你看,我十分愿意成为那种大家服从的人,”伊赛说,她一本正经的官腔因为屡屡受挫而正在消失,“你觉得我应该扛着这一大包东西,还是怎么着?”

他弯腰打开那个帆布包,把盔甲从头上套下去,一只手将身体一侧硬邦邦的绑带系紧,另一只手从包里把他的刀找了出来——是希亚在巡游庆典的市集上送给他的那把。他曾经还给她了,但他们离开巡游飞艇之前,她把它留在了桌子上,于是他还是拿走了。

“我姐姐呢?”他问。

“我在这儿呢。”奇西在门廊上,“你太高了,阿珂斯。”

伊赛抓住他的胳膊。他任由她拽着,就像一个傀儡。明明是他要带她离开这儿,她却表现得像是自己要带他走。

当他们走到门廊上的时候,所有的灯一下子全都熄灭了,只有瓷砖左侧的应急灯还亮着,犹如一条光带。伊赛的手紧紧抓着阿珂斯,引着他穿过走廊,转过拐角。这时,大楼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尖叫声。

他转身拉住奇西,三个人一起跑了起来,再转一个弯,就是紧急出口了。然而,走廊的尽头有两个黑影,都穿着枭狄盔甲。

他的步子迟疑起来。他挣脱了伊赛,退回到转角后的暗影里。

“阿珂斯!”奇西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伊赛留在转角那儿,抽出了腰上的武器——一柄潮涌之刃,不甚锋利,但也足够置人死地。两个枭狄士兵向她围拢,慢慢地,就像是在围猎一只动物而不想惊扰它。

“你以为能跑到哪儿去?”其中一个士兵说道。是枭狄语,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不大可能会讲其他语言。

这个士兵比伊赛矮,但是很壮实。他咽了咽唾沫,舌头舔湿了嘴唇——是因为冷。据阿珂斯的记忆所及,枭狄士兵从未涉足过如此靠北的地区,他们可能没准备好承受这样的气温骤降。

“我要离开这家医院。”伊赛用蹩脚的枭狄语说。

两个士兵都大笑起来。另一个士兵更年轻些,听声音应该正处在变声期。

“发音不错,”年长的士兵说,“你是在哪儿学的,外次行星吗?”

伊赛出手了。阿珂斯没能看得太清楚,但是他听见了她挨打时发出的呻吟声。而他就站在这里,手里拿着最好的刀,身上的盔甲紧紧系着。

“住手。”阿珂斯说着,再次朝转角走去。

“你想干什么?”年长的士兵问。

阿珂斯走进灯光之中:“我想让你把她留给我。立刻马上。”

两个士兵都没动。他接着说:“我是诺亚维克家族的管家——”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真话,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谎言。毕竟从来没什么人给过他这样的头衔。“是利扎克·诺亚维克派我来找她的。如果我任由你们杀了她,事情就难办了。”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连阿珂斯自己也是。他们的明确目标就是紧急楼梯,但他们得先解决掉这两个……障碍。那个年长的士兵又舔了舔嘴唇,说:“那么,如果我杀了你,然后替你完成任务,又会怎么样呢?枭狄的君主会如何奖励我呢?”

“别,”年轻的士兵睁大了眼睛,“我认得他,他——”

年长的士兵挥了一下自己的刀,动作粗笨又迟滞,明显是个低等兵。

阿珂斯向后一跳,保护性地拱起身子。当他挥起自己的刀出击时,只击中了对方的盔甲,溅起一片火花。然而他的另一只手——他的右手,却从靴子里抽出另一把刀,刺中的是血肉之躯。

士兵应声朝他倒下来,温热的血溅到了他的手上。阿珂斯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震惊不已,不是因为自己杀了他,而是因为杀了他是这样的轻易。

“你有两条路可选。”他对那个年轻的士兵说道。他的声音又粗又哑,都不像他自己的了。“留在这儿等死,或是活着滚开。”

那个笑起来嘎嘎作响的年轻士兵立刻飞奔而去,转弯的时候甚至还踉跄了一下。奇西浑身发抖,眼睛里含着泪水闪闪发亮。而伊赛则用自己的刀子指向了阿珂斯。

他把士兵的尸体放在地上。不要吐,他对自己说,不要,千万不要吐。

“诺亚维克家族的管家?”伊赛说道。

“不完全是。”他说。

“我仍然不信任你,”伊赛放下了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