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月亮月亮

十五年前, 盛夏。

蝉鸣,池塘。

冰冰凉的草莓牛奶。

公园长椅上两双晃动的双腿。

“如果让妈妈看见我喝这种牛奶饮料的话,她一定会说我的。”男孩掰着易拉罐,“而且还是偷偷跑出来。”

“那就不让她知道。”少年替他打开了拉环。

蝉鸣。

“妈妈还是每天把你送去跳舞么?”少年说。

“夏天好热, 不想去跳舞。我假装自己扭到脚了——厉害吧!”男孩高兴地说, 旋即沮丧, “虽然不用跳舞了, 但妈妈让我把跳舞的时间用到台词训练上。而且每天上学放学, 妈妈都会来接我, 根本没时间溜出去……上次晚出校门十分钟,妈妈又发脾气了。她为什么要这么管我啊?”

“……嗯。因为小夏是妈妈的骄傲啊。妈妈说,你长得像她,有天赋,将来一定能完成她的愿望,成为大明星的。”少年说。

而少年没有天赋。

等到弟弟成为大明星之后, 妈妈会结束她的奋斗, 要回他的抚养权吗?

水珠从易拉罐上落下,滴在爬过的蚂蚁身上。

“可我一定要成为大明星吗?”男孩懵懂地说,“哥哥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了。少年看着弟弟拥有一切、却又天真无知的脸,忽然感到憎恶。

“我等会儿要去少年宫。小夏自己回去吧。”少年说。

“少年宫是什么样的啊?”男孩被转移了注意力。

“少年宫是……”

是把我扔给爷爷奶奶,对我不管不顾的爸爸抛弃我的地方。

是妈妈一心培养你,忽略我的地方。

妈妈说你注定要成为大明星, 那我呢?

“谢谢哥哥带我出来,请我吃东西。”男孩说。

眼里是全然的信任。

他在街道的另一侧对男孩招手告别。在转身离开前, 他犹豫片刻, 用小灵通给妈妈发短信。

“妈妈, 今天下午可以来接我……送我回爷爷家吗?”

急促的刹车声。

“有个孩子被摩托车撞了。”

受伤, 奔跑,医院。

母亲的耳光与愤怒的眼泪。

“你怎么能偷偷带他出来,又放他一个小孩自己回去?!”

“我……”

其实知道不应该这样做吧。

只是心中那一刻突然升起的憎恶和嫉妒,让他想,反正弟弟已经拥有了那么多,少一个哥哥送他回去,又有什么不可以。

昏暗的泪眼中,他看见病床上的小孩伸手勾住他的手指。小孩闭着眼,似乎在呼唤他。

“哥哥……”

他的眼泪就在那一刻流了下来。

再后来,爷爷奶奶赶来,和妈妈争吵,划清界限,说两个孩子再也不要见面。

分开的手。

后来父亲破产,父亲出国,被爷爷奶奶抚养,被带到其他城市。

再后来,在电视机和广告里再次遇见和不断看到的,过去的兄弟。

或许是因此才选择成为一名记者的吧?懵懵懂懂在志愿表上写下的专业,心情复杂始终不敢去见的弟弟和母亲,接受了自己的平凡并选择继续、看起来也不会有任何未来波澜的普通人生。

不过普通人生里也许也会有一点亮色。

比如在未来与弟弟突然地重逢。知晓他想背着母亲去演话剧,知晓弟弟与母亲难以对彼此释怀,用当记者时学来的多年经验化解两人的误会,偷偷买下弟弟的话剧票送给母亲,让他们给彼此一个惊喜,让他们终于能与彼此和解,而自己,也终于能忘记那种混杂着嫉妒、悲伤与不甘的愧疚。

而且要在采访时对弟弟说出那段想了很久的话。

“不成为大明星也可以。就算人人都认为你有天赋,就算人人都认为你享受并浪费了教育资源,就算所有人都认为你生来拥有天赋就应该成为明星,获得资源就应该成为明星,认为你不成为明星是辜负是浪费,嫉妒斥责你浪费资源,没有为这个世界做出贡献……”

“但永远,任何时候,只要你不想成为大明星。”

“都可以。”

多年前的某一天。

喻容时又在录音室里。

名叫“易晚”的学生坐在高中的树荫下。

池寄夏背着母亲开始演出。

曾经的女演员池秋最终还是来了。她拿着不知道是谁送来的话剧票,凝视舞台中央痛苦、挣扎、却又无比真实、光彩夺目的小儿子。

她走出剧场,百感交集。在广场中央,她看见一个未接电话。

有一条来自大儿子的语音信箱留言。

可这时候谁会想去听留言呢?她只想立刻回拨回去,对这个被她忽略了多年、又因为那场劝说冷战了两个月的的儿子亲口说一句谢谢,和一句对不起。

于是她拨通了电话。

“嘟……嘟……嘟……”

与此同时,一条街以外,一个人影从大楼上跳了下来。

他的影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重力加持着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身影,只要超过光速,所有时间都可以回溯。

可他没有。

“砰!”

“什么东西那么响……”广场上有人说。

川流不息的大街停滞,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停止闪烁,人们停止聊天。

整个世界像是齿轮被卡住了一瞬,旋即,恢复正常。

就连刚才抱怨的人也继续行走。

就像是什么异常都未曾发生过。

只有一个异常。

“嘟……嘟……嘟……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稍后再拨。”

就在“砰”声响起的那一刻,听筒里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与此同时,后台。

池寄夏在满身大汗中脱掉了戏服。

“……夏天,好长啊。”他眯着眼,高兴地笑,“是不是啊……”

他顿住了。

“嗯……?”

“我刚才是想和谁说话来着?”

“……好像只能是系统了。故意拒绝它的帮助来演这个,系统不会生我气吧?”

……

易晚在漆黑的巷道里奔跑。

他不能回头,不能停下脚步,因苍白的月亮正注视着他。他向树影下跑、向建筑物里跑、向每一条他曾经熟悉,但又已经因为几年的改修扩建而不再熟悉的街道里跑。

——不能被月亮抓到。

深夜的老城区安静得渗人。在转过一个弯时,易晚的脚下拐了拐。

绊住了。

他抬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建筑。

熟悉的筒子楼。

月下黑影中的、他的叔叔婶婶的,曾经的家。

衬衫黏在身上,被冷风一吹,透骨的凉。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甩掉了。天空阴阴的,只有几颗星子,照着墙壁上暗红的拆。

在S市想买下这样一栋楼需要多少钱。

易晚有种想要上楼的冲动。

他会扶着楼梯把手,顺着走上去。一楼是奔跑的孩子、聒噪嗑着瓜子的大妈,二楼是烹调饭菜的香气,三楼是总会和他打招呼的过于热心的王姓大爷,进入四楼,走进最深处,他会听见锅碗瓢盆的敲击,和婶婶尖利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