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第2/3页)

晏少昰沉着眉答:“盘问活人,比盘问死物要快得多。”

“文和七年出过一桩大案,有名寺昭隐寺,演了一桩圣僧升天的戏。老和尚死了,烧出一把舍利,之后七七四十九天,他生前住了几十年的静舍每日香烟袅袅,一个月里现了三次佛光。天下信众云集而至,人最多的时候,昭隐寺每日要接待两千多人,香火钱装箱堆满了后山。”

“当地官员怕这么多银子招来山贼土匪,怕生乱,特特建了一间地库帮着寺庙存钱。到清点财物的时候,才发现寺庙实存的香火钱跟账面对不上数,凭空没了十分之八。”

唐荼荼惊住:“消失了?!”

这不是和庙岛失踪的三十万两一样?

晏少昰冷笑一声:“世上人人爱财,利字当头照,行行业业都会生鬼,念经拜佛的也没什么不一样。”

“道家的供神银,与佛家的香火钱一样,是不上税的。信神信佛的人到各地名山大寺去参拜,这叫‘朝山’,一个好庙能带富一座城,可朝山一路上,遍地都是替豪商、替贪官拆洗黑钱的牙行。”

唐荼荼隐隐觉得这是关键:“拆洗黑钱是什么意思?”

“寺庙、道观、神堂所得的香火钱,一旦进了门,通通会变成庙里的公财,信众贡上来的金银会直接存入库,丝绸宝物则就地贩售,变成现银再入库。”

“这其中,十之一二的钱拿出来修缮庙观、招揽信徒,十之一二接济乡里,再有一二分买田置地。朝廷厚待僧道户,不光香火不税,田亩也是不税的。”

他还没大说完,唐荼荼已经被点拨通了。

“也就是说,进了这道门的钱通通会变成一个账面!各地富绅具体供奉了多少、庙观存了多少、花了多少、多少拿出去做了人情往来,都从真金白银变成了一张纸——账房先生一支笔,想怎么写怎么写,账本上划拉两下,几万两、几十万两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出去,反正从来没人查。”

晏少昰:“正是。”

唐荼荼又去猜:“事儿是前天爆出来的,当时岛上的信众有上万人,娘娘庙里边的看守也得有几十个,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把七十多个银箱带出去,这是监守自盗!疍民是被提溜出来顶包的!”

监守自盗……

唐荼荼回身,望着那些愁眉不展的真人、衙役,还有一袭一袭绯的青的绿的官袍,里边到底有多少人是真真切切为了查案的?

孙通判来得那么快,逼供逼得那么急,是为遮掩什么?

“呵,咱们去看看是什么貔貅,敢张口吞下三十万两,”

晏少昰大步向前,厉声吩咐:“岛上指泊司何在?调出这三天里所有离岛大船的船牒,将每条船的间量、仓容、吃水深通通算一遍,尤其货船,离岛的船都该是空仓才对,载货蹊跷的,通通令人追上去拦截。”

一层层传话下去,所有人全忙活起来,唐荼荼回头望着山肩人满为患的道场,心跳得砰砰的。

疍民不是贼。二哥是有能耐给他们翻案的!

庙岛西侧,几百个府兵围成了圈,拉了栅栏,把疍民里的刺头全围在里边。这几十人前天带头与官兵起了冲突,昨日抵抗毒烟时,又重伤了两个县兵,都是手段狠辣的人物,臬台大人发了话,说要把这伙人盯紧。

几个麻猴似的少年揣着干粮,从栅栏缝一个接一个地钻进去,捱了官差几声骂,也跟没听着似的,全聚到了阎罗旁。

年纪最小的那个叫社哥,手脚勤快,嘴也甜:“头儿,你吃这包子,我尝过了味儿挺好的。”

“这群狗官缺了德了,全是素馅包,连肉星子也不放一粒!一人只给俩包子,说是怕顶了食,呸!”

阎罗折了一条腿骨,头上干透的血糊得睁不开眼,可他已经两日水米未进,疼在生死面前不算什么,接过那碗粥几口进了肚,包子没舍得吃。

他身后一块帷布、几根枯木,圈出了一个锥形的围挡,那里边缩着个女人不停地咳,咳得仿佛每一口气都是最后一口,分分秒秒要断气似的。

阎罗拖着断腿走过去,问了句吃不吃喝不喝,布底下蜷着的女人摇摇头,抖着手慢吞吞掰开一只包子,把鼻尖凑到包子馅前,闻了闻炒鸡蛋、木耳与香菇的味道。

鸡蛋炒得好嫩,是用好油炒的,用好油才能炒成这样的金黄色。

这味道好似让她得了巨大的满足,女人心神一松,把掰开的那半包子塞到阎罗嘴里,浅浅露出一个笑,又捂住嘴开始咳。喉间的血沫咳得止不住,布帘子上溅了碎碎密密的粉点。

“睡罢,阿茂再睡一会儿。”阎罗碰了碰她的脸,合上了布帘,整个人被悲痛锤得脸色青灰,撑着膝盖走回原处,吃力地坐下,端起了阿茂那碗粥。

社哥和旁边一伙人围坐成圈,都沉默地看着,这么些年,他们就没见过头儿低过头。有那么一瞬间,社哥甚至觉得衙役打断的不光是他的腿,连他的脊梁也一起打折了。

他小心翼翼问:“嫂子她……好些了么?”

“你嫂子熬不过去了。”阎罗大口大口嚼着包子,仿佛啃着谁的肉:“掉海里呛了水、又连咳三日不止的,便没救了,撑不过这两天了。”

社哥舔舔干涩的唇角,指指山上,眼睛里蹦出点光:“山上有大夫,都穿着白大褂。渔丫她们说那里头有神医,只要跪一跪,抱住神医的腿像回事地哭两声,神医就会给他们看病,不要一个铜板。”

“不准跪他们!”阎罗冷不丁喝了声,狼一样的目光死死锁住他的眼:“那都是官府的人!当官的害我们成什么样你忘了吗!给官磕头讨饭,一辈子都是当杂碎的命!你嫂子能熬过去是她的造化,熬不过去,我一天三顿给她坟头摆饭!”

“我、我……阎哥别发火,我就是随口一说。”社哥吓得不敢说话了。

丛有志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把少年推到一边去了。

他们一群人,各个贱名,但又与成天跪这跪那、遍地讨饭的疍民不一样,他们是站着的,打小父祖辈就教‘跪天跪地跪鬼神,不跪畜牲王八孙儿’,这些年脑袋别在裤腰上,钱没攒着,一身骨头却比什么都硬。

“且养好伤,看看那些狗官打算干什么——不怕死的都备好家伙事儿,咱们逮住空子杀出去。”

丛有志挑起三角眼一扫,周围的青年有几个被他吓得缩了脖子,嗫嚅着才要开口,便被丛有志堵死了话。

“怕死的站出来,老子一刀攮了你。”

他腰上拴着截烂麻绳,怀里藏着铁片刀,脖子上挂着一条糊满油泥的骨头串,可身边的人都知道丛有志拿这三样不起眼的物件杀过多少人。那串三角骨头,每一颗都是钻深海里拔下来的鲛鲨鱼牙,比剪子可锋利得多,捆根棍上能当匕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