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第2/3页)

什么陈罪,什么悔过,连句软和话都甭想从他嘴里听着。

文帝把折子撂一边,带着两分火:“你府里缺那口点心了?进来说话!”

晏少昰这才入内。

文帝看他,照旧是浓眉,厉眼,面堂清亮。挹海阁宴上咄咄相逼,逼得他三天来食难下咽,这债鬼哪有半点儿吃不好睡不香的样子?

文帝愣是叫他给气笑了。

——可到底亲生的儿子。

他和昭明,同胞的兄弟,早年兄弟俩一个模子走,成年后各有了各的秉性。

昭明过早地立了太子,精研政事,虽如今已经老成练达,代理政事时能把每件事都办得漂漂亮亮,可天天见他温和儒善,披着君子端方的壳,久了也腻味。

人啊,要把事事都做到尽善尽美,就如同华袍底下的疽,呈给人看的那一面是漂亮的,底下总要盖住点什么。

老相国一家姻亲攀得根深叶茂,五阁臣时不时偏移的口风,朝会时越来越多的“太子所言甚是”……文帝不是留意不到。

可儿子长大了,江山总归是他的,他自个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慢慢要把手头的权放下去。有时候也会因为分不清昭明的孝顺是真的至纯至孝,还是掐着他的喜好办事,冒出点“天家无亲情”的遗憾来。

可长缜不一样。

他打小就是个虎崽子,做过太多不计后果的事。这孩子,爱就是爱,憎就是憎,厌恶就是厌恶,就像几天前那场宴,再该扮演父慈子孝的时刻,他不痛快了,也敢提刀把天破个口。

每年不捅破一回天,文帝都不习惯。

这虎崽子,也十八了,如今也能提了枪去指挥千军万马,扛起江山的脊梁了。

他们兄弟俩,一文一武,一个温吞,一个刚性,这样很好。

文帝想着想着,自己把那两分火气消解了,缓缓开口:“你皇兄与我说了……父皇省得道理了……那十二门神威大炮连着图纸会足数送到大同与辽东的火器作坊去,各边镇都囤上几门,以策万全。”

晏少昰拱手一拜:“父皇圣明。”

假迷三道的。

文帝虚虚一扯唇,声气儿又弱了三分:“今后有什么想说的,心里愤懑不满的,进宫与我直言便是,别在人前……好赖给父皇留点颜面。”

这话软得过了分,没训他,没发火,没冷脸,乍听,甚至像是君王低头认了个错。

晏少昰蓦地抬头,眼底灼灼。

文帝从椅子上直起身,背着手往墙边走,一边道。

“为君者,有《帝范》,教君王要纳谏、要去谗、要崇俭、要务农。这一本书父皇从小念到大,把里边句句诤言熟记于心,切不敢忘。但诤言这东西,就算刻在心里,也总是忘了如何活用。”

“父皇知道生民不易,知道为君该俭省物力,可常常记不起什么才算是俭省物力——底下人传一句‘今日御膳十八道’,噢,就是十八个碗碟;底下人上个折子,言边关大胜,该设宴犒赏将军,噢,选地开个宴。”

“这头几个官儿操持宴客,那头几个官儿惦记花用,管礼器的管礼器,管焰火的管焰火,呈到我面前的只剩一个折子,只等我提笔写一个字决断,要么写个‘驳’,要么写个‘允’,留中不发最是麻烦,一积压就堆成山。”

文帝习惯了写“允”。

下有六部办事,上有阁臣把关,最后放上他案头的小票墨书就是帝国最聪明的一群脑袋瓜想妥了的办法,只要盯紧手下人办事,就不该有人能糊弄得了他。

他一年到头不敢歇几天假,日日勤政,纳谏,重文重教,也从没敢轻视过兵武,自打当上皇帝第一天就想着要如何如何爱民如子,可生民吃喝拉撒、柴米油盐的琐碎事儿都在白玉阶下,进不了太和殿的门。

墙上是那张用了十来年的万里江山图,文帝抚了抚京城的位置,喟叹了声。

“父皇见不着边关是什么样,连民间是什么样都快要忘了。朕已有半年没出过宫门,足足六年没见过京城外头是什么样了。”

六年……

晏少昰有些怔然,下意识去算:半年前出宫门,是去南苑游猎那一回,可那哪里算是游猎?父皇压根没进林子,只在校场拉弓射了两袋箭,尝了尝山林野味。

而六年前……是了,文和五年曾下过一回江南,游玩到半程时皇祖母犯了旧疾,弄得几万人的仪仗也得匆匆回京。

再没了。

父皇被锁死在这座皇宫了。

晏少昰忽然觉得嘴里泛苦。他从小到大,一次也没碰过、一次也没肖想过那张龙椅,于此一瞬却忽然顿悟了——“坐拥天下”原是这样滋味,守着一张万里江山图,却一眼也没见过“江山”是什么样。

天下各地贡上来的奇珍,呈到天家面前就是一张贡品单,连叫什么名、产自哪儿也记不得,遑论价值几何。

什么十二门炮三十六万两,父皇没见过,也认不出。

底下人捧着,顺着,有心瞒着,把神威大炮做成一样风光的贡品呈上去,云端的金龙低头一瞧,牙口一松,几十万两白银就这么哗哗流过去了。

“底下臣工不道,事事哄我一个高兴;而近侍不忠,勾结臣党,蒙蔽朕之耳目,皆非朕意……父皇老了,无暇天天瞪大眼睛,盯着是谁在暗处糊弄我,皇儿看见了,听着了,直接告诉父皇便是,父皇还没昏聩到听不进话。”

琉璃窗外的斜阳照在文帝半张脸上,五彩斑斓的影儿,越照出了帝王的老态。晏少昰半天没能看清楚,那一角头发到底和过去一样是黑的,还是显了灰。

父皇是真的变老了。

晏少昰颔骨紧紧地咬了咬,俯了半身:“儿臣谨记。”

话说开了,心里边就不惦记了。晏少昰突地记起进宫的缘由,正了正衣襟开口:“儿臣听闻天津前阵子出了两件大案,这都过去一个月了,三法司的钦差还没回京,可见案子复杂。儿臣愿亲去静海县,查核案情,整肃时风,为父皇分忧。”

“刚回来,怎么又要走?”文帝口吻硬了些:“不准,留在京城多陪陪你母后,过完今秋,你母后就又要回山上了。”

“儿臣去天津一月就回,赶得及。”

前脚还“吾儿今后想说什么只管开口”的老父亲,板起了脸:“不准。”

晏少昰不说话了。

大抵是今日谈话的氛围太好,他忍不住地,剖开了自己心事。

“回了京这几日,儿臣夜夜生噩梦,睡半个时辰醒半个时辰,不枕着刀合不上眼。太医开了药膳,解郁静心的方子,里头尽是些山药百合绿豆,粥粥水水熬得稀烂,儿臣实在喝不下去,想去外头散散心。”

文帝忙问:“天天做噩梦?梦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