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第2/3页)

万幸二殿下没发作别人,只青着脸说:“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又回头请罪:“父皇,火炮凶险万分,容儿臣前去查看。”

殿里一群大臣面面相觑,太子看出二弟神色有异,连忙跟出了殿,等追上他时,正听见火器作官员回话说。

“……这确实是火炮……是微臣去年十一月造出来的,也往上报给了兵部……只是一门炮造价三万两,通体全是精钢所制,六十多个钢件要一遍遍煅烧锤凿,再费力总装,才能得这么大的一门炮。”

“兵部大人拨冗来瞧了瞧,说是花耗太大,军队供备不起。内官监大人却又说这么大口径的炮难得,不如造它个十二门,凑个吉利数,拿来放焰火罢……”

“微臣也觉得这不行啊,焰火星子四处溅,万一伤着了贵人……可皇上亲笔题了个威风的名,唤作‘天赐神威大炮’,微臣也不敢再说什么……”

晏少昰半天没动,没吭声。

耳边响起皇兄的声音,沉声劝他说:“二弟,不过是几门炮。”

晏少昰恍若未闻。

他知道这炮,影卫来的密信里多次与他提过,说是北大营校场都练不下,得拉到山里试射程,射程还没试出来,又说花耗太大了,供备战场要耗巨财。皇上头先说“留后再议”,留着留着就没后文了。

东头的六门炮炸完了,西头的六门还在炸,一朵一朵彩花烂漫地上了天。

不知是哪一位烟花大匠的巧思,天上竟还冒出了字,金辉闪闪的,笔画不那么正,倒也能瞧得出字形。

晏少昰仰着头读。

承。平。

盛。世。

那一瞬间,他全身每一寸血都是冰的。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点微末小事。

漫长的冬天,边地将士要化雪饮冰,京城六大营遣过去的几万精兵都称苦,可边军却道今年是好光景——正是因为大战,军饷比往年厚实得多,粮草库总是扎扎实实的,酒足饭饱,天天没断过肉。

可军饷领不了多久,很快,白纸糊封的抚恤银就会发到他们妻儿老母手中。

他上手摸了摸。

这么壮实的炮,炮筒粗如男儿腰身,刚开过一炮了,摸上去竟不烫手,不知能轰几里远,不知比军中现行的炮厉害多少,炮膛能不能经得住火弹连发。

要是射距再远一里地,战场上便少一里地的亡兵,这一里地便不用横尸铺路。

十二门炮,三十六万两白银,只为满天红的绿的焰火,炸这么弹指一瞬。

“二弟!”

太子沉声打断他思绪:“别难为他们。不过是下臣奇技淫巧,做几门炮哄父皇高兴的。”

兄弟俩一母同胞,怎不知弟弟拗脾气?

太子拉着他往一旁走出两步,又低了声,像小时候那样慢声细语哄他:“别在今日闹,等明日,皇兄去找父皇说。”

晏少昰被这话敲得如梦初醒,才觉自己齿关咬得死紧,从额头到颈都紧绷得厉害,懈下这一口气,竟有点目眩,撑着殿前的三足宝炉站稳,吹风醒了醒神。

内官监的公公、火器作的小吏跪了一地,全在哆嗦。

太子拍拍他肩头,不动声色地往大殿方向一带,示意他先进去,又不冷不热斥了声:“怎么伺候的?这天热火躁,上几盏雪酥山来解暑。”

说完,才喊脚边的奴才们起,带着弟弟回了殿中。

文帝问:“出了何事?”

就这么一息工夫,晏少昰已经调整好了表情,朗声回道:“是儿臣失仪,在边地呆久了,过分警觉了,一听到炮声便慌了神,是儿臣的不是。”

文帝松了口气,还笑着宽慰他两句。

晏少昰却没落座。

他一击掌,随行的侍女退出殿外传话,不一会儿,几名大力太监抬着一台放映机上来,立好了白屏。

工部不缺能工巧匠,这半年来更新迭代,此时的放映机已经比唐荼荼造的一代版本大了一倍,白屏立在殿中,几乎能与盘龙柱比高。

气氛松快下来,群臣小心窥着二殿下的神色,终于敢出声:“殿下怎搬出了万景屏风?”

文帝定了定神,也问:“吾儿这是要放什么好戏?”

这万景屏风,前半年是宫里的宠儿,最近这两月才失了宠。因为即便万景屏风有千样好,到底是个取乐的玩意儿,钟鼓司排来排去总是那些戏,皮影匠也刻不出更新鲜的花样来了。

皇上不是玩物丧志的人,自二月最后看了教坊排的一场和曲院本,咿咿呀呀唱得人犯困,皇上睡了半程,那一觉之后,宫里这场万景屏的风儿就过去了。

可每回这屏风一搬上台面,就代表着赏心乐事,必定是钟鼓司又排了一场好看的戏曲,不管文戏武戏,总归是团团圆圆皆大欢喜的。

拿来做今夜的结尾也合适。

晏少昰慢声说:“方才,我听诸位臣工屡屡说恨作书生辈,一辈子捧着孔孟经,不能亲眼看看关外是什么样,实在是一大憾事。儿臣思来想去,或可拿这万景屏作画,叫大伙儿一睹关外风光——来人,放罢。”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上头的文帝、旁边的太子都悟了:这是早早准备好的。

和钟鼓司爱排的团圆戏不一样,这场动画没配歌声,也没奏乐,白屏上只有画,旁边一名侍卫声音平板地叙着事。

皮影是在边地刻好的,用的是牛皮,不知道是牛皮不好打薄,还是边地缺色儿料,这皮影上色寡淡得很,后灯一照,透出来的是大片的灰白,偶尔才能看着几抹彩。

关城的颜色是寡的,平头百姓买不起染布,满街黄的麻衣,蓝的素布,都是扑了灰的。哪有车马闹市?街上连青石砖都不铺,全是黄土路,百姓吃穿住行都是京城见不着的穷。

城外,千万里莽莽大地,一年种不出一茬庄稼,野草倒是一长一世界。可一到秋冬缺水时,草原也是大片枯槁灰败的黄灰色。

一群大臣看得愣怔。

直到次年春风吹绿大地,白屏上渐渐有了鲜艳的色儿,蓝天白云青草的。

众臣心头才松快些,一口气没舒展开,又被重锤敲得一懵。

立春后绿了草,经过一冬的休养,正是蒙古兵强马壮之时,战事该起了。

画里,再厚实的城墙也经不住炮火轰,残垣断壁之下,满地箭矢,破成条的战旗糊了血,直挺挺竖着,难民发了疯地逃,被射穿的兵与马一层摞一层,又被乱马踏碎。

那是一片血海尸山。

而前线,断后的余部还没撤回来,也撤不回来了,千万敌军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包拢,是元兵最擅长的围杀。

那地方有疯狂的巫教,穷到根儿里的蛮民造起反来,竟敢生生拆了太守府,屠尽太守满门。

元兵的投石炮竟能把结了冻的黄河都炸穿;而大盛空有火器营,一半的炮兵连填弹都是现学的,只因一门炮太贵了,每年的军费有数,平时操练得俭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