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第2/3页)

正事议完,已近黄昏,主帐里的文吏终于得了点喘息之机。

这时节的雨总是下得痛快,上马关坐落于高地,一面迎风坡一面背风坡,日日半城风雨半城晴,空气潮得很,却也把暑气压下去了,尚且不算难过。

太医刚从军帐内退出来,廿一抬脚上前,低声问。

“殿下如何了?”

陈太医摇头唏嘘:“头疼最忌忧思劳神,殿下经络壅滞,血脉不通,我在他额上以温针炙刺了五针,先行气活血,再取药汁滴入穴。”又低声说:“用的全是虎狼之药啊,不停药则提神醒脑,可熬过这阵子,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您费心了。”

廿一送人出了门,抱着剑在帐外溜达了两个来回,方一咬牙,想进帐去劝殿下不能再这么消耗身体了,便见又一个令兵背着两杆三角旗,疾步跑来。

——红旌,危急!

“殿下!大同最大的炮药库炸了,死伤累千!”

左近一群将军听得消息,哗然大惊,都疾步冲进了主帅营。

“因时已盛夏,熬硝匠们昼夜不歇,一时疏忽失察,没防住火药受了潮,堆积成山的硝粉自燃,硫磺、硝石几个库房殉爆,火足足烧了两天一夜才扑灭!”

“元兵窥得端倪,趁机反扑,二十万大军发兵向南,已经用投石炮轰断了长城!”

“代亲王不敢仓促出兵,只得下令死守城防,可整个大同的炮药撑不过五日,亲王请旨求皇上点兵增援!”

来不及的。

晏少昰扫一眼兵棋大沙盘,这些时他日日看这棋盘,已经将战局熟记于心,当机立断道:“点五万精锐,急行军,五日内赶到。”

大同,不仅是京城西北唯一的屏障,也是北地最大的兵工厂,大同要是破了,这仗便没必要打了。

监军急得白了脸:“殿下不可!您糊涂了,怎能点五万人马!?”

说至惊骇时,竟扯住了二殿下的手臂,又蓦地反应过来自己此举大不敬,一个猛子扎到地上跪下。

“大同是不能丢的重隘,咱们上马关就敢丢了吗?五万兵马,还是精锐,会掏空咱们一半的戍军!”

“是啊殿下,雨天一受潮,咱们的火炮保不准哪天就哑火了,这半年苦练精锐还唯恐不及,哪有余力去援代亲王?”

“若调走了精锐,蒙哥此时大举进犯,攻破上马关,南下便如入无人之境!京城危矣!皇上危矣啊!”

这话说到根儿上了,一群老将也认定万万不可出兵,该是等大同的战报送回京城,再由皇上定夺才是。

陆明睿断然道:“蒙哥不会攻过来的,我与殿下一个意思,重兵驰援,大同绝不能破。当初萧小校尉在时,也说大同是重中之重……”

他话没说完,那监军怒发冲冠,指着他鼻子怒骂:“几个黄口小儿,只知道纸上谈兵说大话,竟不劝阻殿下!要你何用!”

陆明睿指着沙盘分析:“东西中三路,西边胜州之战一触及分,东边,咱们上马关更是半年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因为元人算得清楚,即便攻下上马关,大同与保定立刻回包,京城九大卫营何曾缺过兵?一向外顶,元人照旧拿不住上马关。”

“而元中路,二十万大军一直试探着大同,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眼看关隘撕开了口,城内火炮成了废铁,一旦攻下大同,便如钢刀插入我中原腹地,将东西各省拦腰斩断——要是诸位将军领兵,会放过大同,攻咱们一个小小的内关?”

他年轻,思路快,一群老将还没理清话里的意思,几个年轻的将军已经露了踟蹰。

“可是上马关一旦破了,皇上受惊,怹老人家龙体受得住么?”

陆明睿急得直拍桌:“蠢货!江山危矣,你满脑子竟想着皇……!”

桌案上的镇纸一击。

陆明睿冲上头顶的火硬生生被按了下去,回头怔然地看着二殿下。

晏少昰目光环视众位年轻的将军。

这群小将军都是将门子弟,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少年高中武举,不是状元,起码也得是个探花,被家里父祖推到御前,做八年十年的侍卫,成就一个少年将军的美誉,再来战场上蹭点战功,攒几个敌将的人头,待加官封爵,就会有一眼望到头的、富足美满的后半生。

咱们盛朝的兵,怎么变成这样了……

晏少昰似被巨大的悲怆迎头敲了一棍,头疼得脸色一白,装作掩面咳了两声,才稳住声音。

“昔日,太|祖皇帝与诸位将军的祖宗爷,于军机阁绘制万里军阵图,排布北境五十万兵马,沿长城圈定九边重镇,内竖高墙,外聚番民,将整个北境布成了铜墙铁壁,料想,能福泽后世千年。”

“当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将相后人,怎么全是懦夫胸襟?”

懦夫二字砸下来,十几位主将副将脸色大变,慌忙道“殿下息怒”。监军站在最前头,首当其冲,被他喝骂得倒退一步,面红耳赤,伏着头不敢喘气了。

“你等食的不是君禄,每一分薪饷皆是百姓奉养,别天天将‘皇上’挂在嘴边,大盛的天子也不会因为这点子事受惊——此事不必再议,出兵,将他们打回老家去!”

监军逼出一句“殿下三思啊”,却陡然见二殿下目光射向他,那双因病气而疲倦的眼竟杀气腾腾的。

监军一个寒噤,连忙应了。

元中路主帅速不台,是早年随成吉思汗统一了蒙古各部的开国大将,说其人“攻无不克”,倒不至于,但这是蒙古少有的谋将。

年纪越大,越惜命,远远地坐镇乌兰察布后方,开战半年,这老将每回派上场的副将都像是拿骰子骰出来的,有时三五支散骑试探,有时拿投石炮骗他们的火炮,用一点小伤亡换盛朝的火炮数据。

短短两月,他将盛朝所有火器的威力、射程摸了个透,很快,元兵东中西三路,都再没有拿脸贴过火炮了,踩着盛朝火炮的最远射距,拿投石炮轰干净大同城外的防御工事便撤。

因为元人以骑兵取胜,一旦战起,最怕壕沟与拒马。而投石炮砸出的深坑,大同却不敢一直坑着,得出关去填平,再补好被砸坏的烽燧,半年下来不堪其扰。

代亲王世子拿着千里眼,极目远视,看见北边一片黑压压的蚁群只觉胆寒。

兵马以十万数计时,人是看不清的,会成一大片浮在地平线上的黑云,那片黑云极速推进,再有一日就是兵临城下的死局。

他快步走下城墙,疾声问:“父王怎么说?”

二弟苦笑:“父亲的脾气,大哥还不知道?他说失了大同,他就是千古罪臣,就算逃回京城也得被皇帝老儿拘禁到死,那活得多腻?他就坐镇府台,哪儿也不去,要是守不住了,咱父子几个就一起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