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第2/3页)

乌都双脚死死楔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受了。

他被洗了个澡,繁复的巫袍加上身,绣着各样灵鸟纹的袍摆逶迤拖地。男女老少全是巫觋,跪了一屋。

这些人像被巫咒吸走了生命力,一个个瘦骨嶙峋,宽大的袍服空荡荡罩在身上,有的在笑,有的在哭。

大巫士说什么乌都不知,几个译官跪在他脚边,从萨满语到蒙古语翻译一遍,从蒙古语到契丹语再翻译一遍,他充耳不闻,满眼陌生,什么都听不进去。

许久,乌都才找回语言:“护送我来的兵,请帮他们治治伤,谢谢。”

他神情淡漠,契丹语与盛朝雅言混用,声调钩转自如,哪里像寻常的四岁孩子?浑然是天神之子该有的语调。

大巫士又老泪纵横了,吩咐巫侍悉心照顾,哭得全身发软,被家族里的小辈搀走了。

这是四十九匹马才能拉动的巫阁,足有一进院那么大,上下两层楼。风是香的,不知点着什么,诱着乌都忘掉一路的死亡与牺牲,诱着他安神。

马车还没动身,乌都在阁中小心地探了两间屋。

这么大的巫阁竟不怎么点灯,许多窗都是用木条封死的,适应了黑暗的巫侍全在角落跪着,冷不丁唤了声“茫客”,把乌都惊得缩回自己卧房里。

巫阁西北角似是大巫士办公的地方,乌都听到了交谈声。

分明隔着一道道墙,隔了几十米那么远,可他恍然间听到“咚”一声,很轻,像皮球落地的声音。

乌都怔了一瞬,浑身发冷。

他在部落的一年,曾无数次听过这样的声音,在劫掠中,在逃亡中,在战场上——辽兵臂力过人,单刀重二三十斤,能一刀剁下人的脑袋,杀人从来都是一刀斩首。

皮球咚、咚、咚一声声落地,那些揪扯着他的记忆如涨潮般淹了他满口,乌都死死咬住掌背,没敢发声,也没问那边杀的是什么人。

他到底没有探出头去看。

——大灵童现世了!不是天神寄灵,而是萨满之子乌都转生!

时节正是清明。

一整个冬天没见过几场雪的二官镇,竟痛痛快快下了一场雨,把道上的血与泥泞通通洗刷了个干净。

所有纵深进入胜州城的元兵,竟然全部熄火停炮,以跑死马的速度在两日之内折向回头,沿着黄河结成人海,一眼望不全头尾。

“二皇子怕了?”

耶律烈说着嘲讽的话,眼却没看他,死死盯着几万密密麻麻的兵,竟露出垂涎三尺的目光。

“元人警惕,老子那些探子一个没混进去,少不了要见点血了。”

他一露口风,晏少昰便懂他言外之意,也不多话,只说:“十门小炮,都是火器作最新造出来的奇巧,可以膛肚分离,到了地方再由铁匠焊口,能省地方,弹药另装,一人一箱也能提得动——切记弹药不可在炮膛中久存,受水受潮会炸膛。”

“大炮备了三门,都是重逾八千斤的大家伙,我料想你们带不走,会派人远远缀在你们后边,藏到蒙古边境上,至于怎么运进去,你自己想法子。”

后边几十名匠人神情冷沉,都做边地农夫打扮。

火器作没有庸人,全是一身腱子肉、双臂可负重百斤的兵。代亲王果然一双锐目,一看皇侄来信,不多置喙,立刻连炮带兵送了个齐,派来的人手还都是边民面孔,有着北地男儿惯有的糙皮高额,跟蒙古人相貌区别不大,多族语言都能蹦几个字,能随耶律烈一起混进去。

“元人动身了!”

千里眼的镜头中,极尽奢侈的巫阁车慢慢动了,狂欢了多日渐渐有些疲惫的镇民,浑似烧铁入水,瞬间沸腾成巨大的轰鸣声。

除了“灵童”二字,晏少昰什么也没听清。

那孩子被人群淹没,又被巨大的巫阁托高,双层巫阁顶上又有一座尖角的请灵塔,托得他比黄河边上的万千屋舍都要高。

毫豆大的小身板盘膝坐在阁顶,穿着金缕衣,享受着万民的跪拜和供奉,手臂朝着北面蒙古王庭一指,大抵是“班师回朝”的意思。

这孩子在草原上流亡了四百个日夜,跨过黄河时只当回了故土,故土却没护住他。

他在中原边境浅浅踩了一脚,尝了一口饺子一口醋,像没家的小狗留了个记号,就被天命吊着颈,扯向更远的地方去了。

万民狂欢,元兵拦不住疯狂的人群,镇门被冲开了。

晏少昰瞳底逼出一层血色,扯下千里眼,发狠地一鞭马。

“走!”

他和耶律烈领着各自人马,分三路而行:一队是耶律烈的亲信,会从涧底逃回草原,继续联络西辽旧部;耶律烈领的几十人要向北追着巫阁而去,寻机会混进萨满队伍。

而他要向东,赶赴大同。

辽兵策马扬鞭朝着北面山峰去了,踏起滚滚黄烟,领头的人却忽然勒马停下了步。

那奸诈狡猾的汗王与他隔山头对视,仅凭双臂神力竟举起一台小炮架在马背上,炮头示威般朝他亮了一亮。

两山头之间不足一里!这畜生果然要反水!

廿一目眦欲裂:“殿下快躲!”

一群影卫朝殿下站定的地方扑,晏少昰自己闪身避开了,影卫摔作一团,意想中的剧痛却没来,只听到峡谷下方一片震耳欲聋的轰炸声,

铁屑砂石过境,峡谷下爆开一片血雾。

耶律烈炮头朝下,轰了三颗开|花|弹,炸死了自己的全部亲信,还剩一口气不知死活的,全死在乱箭之下了——即便他两天前还言之凿凿说着“要是老子回不来,我这些部下你给我养着”。

轰完,耶律烈原地毁了那门炮,朝着北面继续策马狂奔。

晏少昰啧了声,一时间涌起些惺惺相惜的叹赏,对上影卫骇然的目光,他道。

“此计三步,其一,请君入瓮,乌都顺势进入萨满教,做我耳目。”

“其二,假戏真做——元人多疑,昨天混进去的辽兵尽数被斩,元人不受西辽的投诚,也瞧不起一个草寇,所以耶律烈必须死在此地。”

“山谷下残尸无数,元兵必定会下去查看,待仔细一瞧,咱们盛朝的炮轰了几十员辽将,元兵必定以为耶律烈被咱们炸死了——才方便耶律烈改换身份,带人混进萨满队伍。”

“其三,割席断义,斩草除根。”

廿一正不明白这句作何解,竟见殿下解下腰牌与虎符。

“传令给胜州残部与代王叔,令他们各出两万兵马,一路追杀巫士和蒙古兵,能杀多少杀多少,无我令不许退。”

要让蒙古人知道,他刻薄寡恩,故友死后,还要因为家国大义宰了这灵童,千里追杀,免得他成了元人的刀,长大后忘干净家国故土,挥剑直指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