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第2/2页)

形势陡然逆转。

耶律烈被一刀砍在腿肚,踉跄一步跪倒在地。

手腕上系着的剑穗在打斗中崩断了绳结,晏少昰一把抓在手中,想也不想地环了一圈,死死勒上了耶律烈的脖颈。

剑穗是唐荼荼编了两夜的,大抵自出世起就没料到自己还有此等妙用,结实得不寻常,每一根红绳都纤细柔韧,编织起来却成了一根结实无比的吊颈绳。

晏少昰狠狠收着力,连着双腿一同绞死他。

“大汗起来!”

“杀了他!杀了他!”

四处辽兵的吼声聚成一片闷雷,恨不得生啖他的肉。

耶律烈死死拽着那剑穗,几乎折断手指也没能扯开,脸色飞快充血涨紫,太阳穴外鼓,已是强弩之末。

强忍到气绝之时,终于忍不得了,耶律烈高举右手,声嘶力竭吼了声:“萨库——!”

“殿下,他降了!萨库是投降!他认输了!”

“殿下,辽汗不可杀,待密信呈给皇上后再议啊……”

晏少昰什么都听不到了,头顶的血顺着山根往眼里淌,和身下的人喘到了一处。

有人把他从耶律烈身上扯开,晏少昰双臂失了力,重重地落下去。

他仰面瘫在地上,不止是力竭,梗在胸腔里的痛意全泄了一地,散在茫茫的荒野里,被风呼啸着漫卷过天地。

那年走时杏花微雨,北境的杏花也开得繁盛。

葛循良送了两程,都回头了,到底放心不下,驾着马颠颠追上来。

“殿下,我看你老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又生了小儿子,嗐!将来哪天你要是……咳,想干点大逆不道的事儿了,老葛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毕竟咱是大盛朝的兵。”

晏少昰愕怔,不由失笑,只见葛循良拍着胸脯,豪迈一笑。

“但你要是败了,就往我这边跑,往更北边跑,哥哥我拼死也护你一程。”

……

“殿下,西辽汗昏死过去了,一息尚存,要如何处置?”

“卑职以为,断了他脚筋便是,就地打辆囚车运他回京城,交由皇上处置才为妥。”

晏少昰撑着身坐起来,往那头看,正对上乌都也朝他望来。

那孩子模样秀气,一双眼睛生得极美,蓝莹莹的瞳孔里似蕴藏星河,看人时尤其透亮,几乎不像他那眼如铜铃力如蛮牛的爹。

晏少昰与他对上一眼,差点怔怔落下泪来。

那孩子蹲在耶律烈的身边,伸出手,小心翼翼探了探他的鼻息,察觉人还没断气,那孩子甚至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晏少昰闭上眼,不再看。

“关起来……关起来再说。”

他在寒酸的窑洞里睡了一夜又半天,等清醒了,底下人才敢上来换药。

他虎口震裂,伤得厉害,腰腹也被血染透,额上的伤反而是小伤了。

随行的王太医穿针引线,给殿下缝了虎口,再看殿下发际线上那条疤,到底有些遗憾:天庭骨上裂了个豁儿,福气都要跟着跑了。

“此处的辽兵共计三千余人,都是骁勇善战的王帐兵,其余各部六万余人,都分散在托克托北部草原——未免辽人传出信去,引大兵回援,殿下,咱们得赶紧撤了。”

影卫站在窗前回报,进来站了好一畔了,始终没挪个位置。

晏少昰觉出有异,起身,视线越过窗棂往外看了一眼。

马厩里临时围了墙,几十根木桩深深嵌进地里,又落了锁,成了个简易的牢房。

乌都坐在马厩外边一块石头上,他穿得灰扑扑的,个头矮小,坐姿又端正,坐在那儿几乎像个四腿小凳。

外头不暖和,他缩在宽大的狐裘里,定定瞧着耶律烈。

半天,用契丹语憋出一句:“耶律烈,你别跟那个皇子对着干了……”

耶律烈冷哼:“昨日还叫着父汗,今儿就改口了。”

乌都不理他,认真咬字往下说:“我感觉,那是个好皇子……咱们跟他好好讲道理。”

耶律烈嗤笑一声:“你感觉?你懂个屁。”

他身上有伤,唇角崩裂,脖上的勒痕青黑,全身的衣裳都黏在身上,板结成块,一副失血过多命不久矣的样子。

乌都定定看了他一会,怎么也没法把目光从那些伤口上扯下来。

他识得道理,这两天,盛朝几个小兵总是旁敲侧击地给他讲一点葛将军的事——葛家祖辈是什么样的忠义耿直,葛将军因何从军,葛将军有多孝顺爹娘,与夫人有多恩爱……

在他出生之后,葛将军摆了几天的酒,请了几天的流水席,全城百姓聚起的零碎布头装了好几筐,全都给他做了百家衣,纳百家福……

可他穿来得不巧,他没见过那个“葛将军”。

他穿来时是个雨夜,大雨瓢泼,他冻僵在一个积水潭里,不过是成人两步就能跨过去的浅坑,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个弱小的躯壳太无力了,藕节似的胳膊腿全使不上力,他痉挛发抖,爬都爬不起来,差点续不上下一口气。

这个害了葛将军的辽汗,半身酒气,半身羊膻味,抓起他来看了看。

瞧他还有一口气,给他灌了一口酒,焐在怀里暖回来了。

乌都烧得迷迷糊糊时,听到男人一句:“这小东西一来,天就下雨,保不准是有什么神灵庇佑,死了可惜——找个姆妈,给口奶养着罢。”

他就靠这么一口奶,尝到了这个世界头一口温热甜蜜的滋味。

这些辽兵杀人如麻,耶律烈更是,他杀人甚至不眨眼,连自己的兵也砍,军法、军纪全由他说了算。

可他也没有多坏。草原上处处都在杀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揣着刀,有时抢粮,有时被抢,无人领的尸骸扔到草坡上,被秃鹫与野狗啄食。

而这个边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寡妇街上每天都有强|暴的事,要不到饭的小乞丐缩在墙角取暖,一场感冒,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这是人命至贱、死与生都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草原。

他接到了贺晓的摩尔斯密码,死死抓着那句“I am HX,in JingCheng”,护在胸口,好叫自己心口的血不要凉。

可京城,是一缕还没摸着的烟。

除此之外,整个世界、整个中原,都是隔着雾的,眼前这个坏人的怀抱是唯一具象的东西。

乌都又在马厩边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不多时,又擦着墙缝鬼鬼祟祟回去,往马厩里塞了两包干粮进去。

他个头小,行踪也敏捷,以为没人看见——却不知整个篱笆墙内外,人人都能看见。

晏少昰闭了闭眼,没吭声,喉骨上下滚了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