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密信誊抄了六份,从边陲这个小镇偷悄悄离开,六路人马分散进了朔州与大同,全把脑袋别在裤腰上。

大战时候,所有的兵防只够保证官道畅通,但对探子来说,官道才是最危险的道——所有过路人的籍名、来由全要盘问清楚,所带的物品都要查。

密信是不能见光的,拼死也得送到主子面前去。

最快的一路人马盘曲绕过大同主城,才得以转上大道,进了张家口。一路军驿换马,快马加鞭日行五百里,到上马关仅用了一日半。

打头的探子隔着老远看见城外硝烟滚滚,心头凉了半截,只当殿下领的上马关也破了。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硝烟褪去才看清。

——噢,这他娘是自家兵在打着玩,打完,红蓝营又勾肩搭背哥儿俩好了。

饶是“六”字头的探子头脑再敏捷,也被这火炮全开的阵仗砸迷糊了,小心翼翼溜进了军营,终于把信呈到了殿下的案头上。

一听是叁陆的消息,晏少昰心头一跳:“快拿来!”

信里写得很简练,只略略一提前线探子多方寻觅,在十二连城一个小镇上收到了叁陆的消息,与他呆在一起的四岁孩童疑似葛家小公子。

营里有葛家别支和偏房,几位小将军紧紧盯着他,一双手攥得死紧,两手硬茧不安地来回磨蹭着。

将门大多门楣鼎盛,开枝散叶是最要紧的大事,因为一姓将门戍守一地,多的是亲兄弟和父子兵一同上阵的,谁都怕一场大仗绝了满门。

葛循良这一支,就剩那孩子了。

等晏少昰反复读了两遍信,葛姓的几位小将军到底是憋不住了,急迫问:“殿下,消息是真的吗?”

晏少昰摇头说不知,略一思量:“备马,我亲自去。”

“末将随殿下同去!”

晏少昰恼火叱了句:“都滚回各营去,别耽误事儿。”

他们关心则乱,又都是急脾气,带上他们如同身上揣了雷,保不准谁要坏事。

小将军不敢悖着他干,灰溜溜地走了。等营房里没外人了,司老将军立刻追上一句:“殿下不可啊!臣知道殿下与葛将军情谊深厚,可您堂堂三军主帅,怎能深入险境?”

晏少昰没顾上理他,在里间卸了一身甲胄,等着影卫给他易容。

薄如蝉翼的面具上了脸,还不像是个真人,得沿着眉眼五官一寸一寸抚平了,再修补脖子、耳底的肤色,要逼真到任何一个不明真相的外人贴到眼跟前、上手去摸,也觉得这是张人脸才行。

司老将军还在外间絮絮叨叨。

“殿下胡闹啊!就算葛将军遗孤还活着,哪值当您亲自去接啊?”

“将军想浅了。”陆明睿忍不住截断他的话,又慢条斯理说。

“当初咱们弃了赤城,一万余苍狼军为护着百姓撤退而战死,多少人没了家,多少子女没了父亲,老人丧子——赤城十二万百姓人心不齐,苍狼军中余下的三万精锐,心里边多少也会记恨大军来得不及时。”

司老将军吹胡子瞪眼:“老夫几百里驰援,仅仅五日就赶过来了,怎么来得不及时?再快也得赶到才行啊!”

陆明睿静静道:“人心不可推算。葛家与晁家两门镇守赤城三十年,在赤城驻兵心中就是北境的天神,天神陨落,一家妻母老仆死绝,只剩一个祖奶奶疯疯癫癫,盼着自己的重孙还活着——要是连这孩子都找不回来,咱们如何向赤城百姓交待?”

“那也不能……”

晏少昰听他俩嚷嚷累了:“不必说了,我亲自去。最近没有开战的契机,咱们的火炮兵都练成熟手了,蒙哥不会轻举妄动。”

怕司老将军再阻拦,他又补了句:“我去三日便回。”

终于把老将军最后一句也堵住了。

廿一在旁边听着,神情动容。

去年五月,葛帅战死,其三岁的独子被耶律烈抢走的消息传到京城。廿一亲耳记得殿下的话。

殿下说:生死有命,只愿这孩子死也死得干脆点,别认贼作父,成了耶律烈的刀。

廿一记这话记得深刻。

为奴为婢久了,吃喝不愁,常常误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忘了他们这些影卫不过是主子手中的刀——主子对挚友遗孤尚且如此,对他们这些不能见光的影子,又有多少怜惜呢?

而此刻,那点儿不值一提的心结,又随着心脏蓬勃的跳动挣脱出来。

殿下亲自去接小公子了……

当初说“死了也干脆”,殿下只是怕葛将军的旧部为了搜救,造成更大的牺牲。

廿一笑容里多了些如释重负的味道:“殿下放心,小公子一定无虞,我这就去准备!”

当日下午,一行人便乔装打扮离开了上马关。

天飘着点雪籽,落地便成雨,马脖上沾了湿漉漉一层水。这畜生也喜欢干净,淋了雨有点不安稳,总摇头甩尾的。

晏少昰拍拍马颈,声音几乎是温柔的:“快到了。”

这一条官道几乎踩在盛朝与蒙古的边境线上,每走一会儿,就能看见一块巨石界碑高高立在他们右侧。影卫们各个如临大敌,看见主子镇定自若,才敢稍稍松了松精神。

很快,镇门在望,苍凉的“二官镇”三字刻在门楼上。

门下驻着稀稀拉拉几个兵,大黄牙一笑,也不问来者哪里人氏、来干什么,伸手给几个过路钱就能进去。一群狗奴才还会识人,看见衣裳富贵的就知道是肥羊,没一两银子不放你进门。

影卫掏了银子,没忍住骂了声:“一个边城,竟荒废至此!”

晏少昰脸色也不好看了。

每一个生活富裕的京城百姓,都当有百万雄师驻守边关,他们这些打仗做将军的,知道边兵百万是虚数,实则只有三四十万——可也天真地以为边城都是兵强马壮,都是铜墙铁壁。

亲自走一趟,才知道驻兵连甲胄都不穿,扛着长|枪指人玩,张嘴就是“掏钱”。

得亏元人西路大军迟迟不攻,北边又有黄河能守,不然,此地就是最大的漏洞。

未免当地百姓起疑,一行人没进驿站,在镇上的一家脚店落了脚。

这地方不像京城,没有雅舍,却不缺赌场和酒馆;也没有茶馆,十文钱住一宿的脚店却遍地都是。

这是镇上最繁华的一条街,却没什么景色,隔壁是镇衙门,对街是镇上唯一一家书院。

为教化边民,此地书院免三年束脩,百姓连这三年也不愿意读,进门学不完一本三字经,就腻得回家放牧了。

因为读书从来不是他们的登天路,还不如牌九、斗鸡和赌狗来钱快。

每三年一届会试,进士十有六七取在南地,余下十之三四,直隶省又几乎占完了。剩下稀稀拉拉十几个名额,是约定俗成的“空榜”——等全部考生试卷上的糊名条揭下来以后,主考官再瞠大眼睛,往常年不出人才的穷地方“筛捡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