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连着转了几个屋,并无病人出现不适症状,唐荼荼放下心:“再留观三日,倘若确实有好转,就给印坊里所有病人用药吧。”

“姑娘说的极是。只是老朽有一顾虑,这东西俗称‘盐水’,方子又秘而不宣,别说是民间,就连我这当大夫的也耐不住心思,想拿把盐兑水试试——叫外头的百姓听着了,真拿吃的食盐乱试,出了事可怎么是好?”

廖海:“还是改个名最妥!叫‘盐水’不好,叫‘神仙水’才响亮!坊间百姓一听,嚯,神仙用的肯定不一样,防着他们胡来。”

也有老大夫含笑道:“既然是一样眼药,不如姑娘把方子写出来,各家医馆药堂照方儿配药,赶紧把这疫情了了。”

“是呀,此举才是造福万民啊。”

唐荼荼:“不行,方子不能公开的。”

几位老大夫全皱了眉,性急的已经变了脸色:“这是为何?区区一个眼病方子,还得掖在怀里?大疫当头,姑娘竟是想要拢着这方子赚大钱吗!”

“姑娘糊涂啊。”

杜仲怕她话说不到点儿上,替她出声。

“老先生别急。不是唐姑娘藏私,而是盐水制备之难,甚于给皇上做御膳,盐几铢、糖几铢都要称仔细。”

唐荼荼:“诸位别看这是清清透透的水,制药时,这一瓮水屡次从白汤变成黄汤,十来样辅材都是拿最小的戥秤称出来,按着顺序放进去的,中间过程共计十二步,稍有错漏,就会变成伤人的毒——你们若不信,我在此处再制一遍也可以——除非精通医理、精于计算的熟手,不然没人能记住步骤。”

大夫们脸色又一变。

他们都知道药材有十八反、十九畏,配伍成毒的不少见,却没听过这样难的方子,蹙眉道:“那确实是不能公开了,不知姑娘一份药打算卖几钱?”

唐荼荼犹豫。

为了制这生理盐水花耗极大,年掌柜虽口称“值不了几个钱,姑娘尽管用”,可她听九两哥说起过,毒重石、绿矾那几样都是稀罕东西,几乎是按每克粉末算钱的——他们没有克的单位,是按指斗算,一根指头那么大的纸袋子,装满了叫一指斗!

今日是二十六了,她在山头呆了七日,县里的病例数翻了个倍,染疫者两千余人,还在不停增加,真要开始大范围施药,只一样生理盐水的花耗就不可计数。

身后,忽然落下一句。

“不必犹豫,这些盐水的花耗从我账上走。”

唐荼荼一惊,回头:“娘!”

她想说您买这个有什么用啊?您一个零散杂货发家的,跟药材八竿子打不着,连金银花、薄荷叶长什么样都分不清。

何况生理盐水牵涉甚广,光是从南到北找矿材所需的人力物力,便远远不是药商能承担得起的。

华琼目光在她脸上一点,竟飞快游走,没敢多看。

“这次的花耗,我给你补银子,用多少补多少,不必顾虑。全县无偿施药,尽快放药吧。”

老中青几十个大夫全被她这财大气粗震慑住了,半天,憋出一句“华掌柜仗义”。

唐荼荼满脑子都是“那怎么行”、“能不能行”,慢慢成了“好像也行”,没留意到她娘声音发紧,不像往常恣意了,腔调板正得不得了。

唐荼荼与叁鹰商量好细节,传话给年掌柜加快赶制生理盐水,一忙起来又是昏天黑地的,没留意到华琼背着人,带着两个仆妇出了印坊。

古嬷嬷久不见她,老仆亲主,又无事可讲,一个劲儿地逮着大姑娘的趣事说。

姑娘刚来天津认识了谁,去了哪里玩,做过什么事儿,做成了什么事儿。姑娘不似寻常女儿,将来肯定也能跟当家一样变成大商。

念叨半天,不见华琼理会,只当没说到当娘的心坎上。

古嬷嬷又咕哝:“大姑娘的及笄礼没人操办,上头老爷夫人也不会来事,连个全福姥姥也没请到。”

华琼下颔线收得更紧了。

这场大疫传遍了静海县,防疫宣传到位了,一路街面十铺九关,清冷得很。还在摆摊讨营生的多是贫民,戴着帽、包着脸,迎面遇着人要先往两边躲,似一群披着烂麻见不得光的鬼。

日头不盛,白惨惨的。

她几人绕过衙门不入,直接去了唐家还没搬出来的那小院。

华琼等着古嬷嬷敲门,看见唐府的管家探了头,她才把自己头上的帷帽摘下来,露出一个笑。

“周伯。”

“哎呀,太太怎么过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夫人在理账呢,我去给您叫一声。”

周伯是唐家的老人了,看着少爷长大成人、中了进士,也亲眼看着他娶了妻,对这位富太太印象颇深。

华太太和离的时候,正是唐家几房闹着分家、使钱最紧促的时候。华太太连自己的嫁妆银都没拿走,一个子儿没拿,全留在老宅了,出手又阔绰,只叮嘱他们这些老人照顾好小少爷小小姐。

这些年给钱也大方,家里的老仆都知道她,提起来,总要说两句好。

唐夫人理账理得焦头烂额,这阵子跟荼荼学了术算,理自家的账才算是得心应手了。

可老爷一上任,衙门后院的走账全涌到她这儿了,近百个衙差吃饭、十几个仆役采买,一个月记了两大本账,算得一个头两个大。

一听华琼来了,唐夫人忙放下手里的账本去了会客厅。进门前还理了理鬓角,让胡嬷嬷照了照自己的仪容,才抬脚跨门槛。

她以为会像往常一样,看到华琼一身富丽、雍容大方,金玉首饰都戴得恰到好处——华琼是美的,富贵窝里的人总是美的,总是要照出女人的自卑来。

谁知一进门,唐夫人愣住了。

“哎呀,你……”唐夫人以急智蹦出一个称呼:“妹妹怎么冻成这样?快坐到火边暖和暖和。”

华琼出门忘了拿披风,脑子都冻木了,舌头短了一截,往日跟喝水吃饭一样的客套寒暄,全粘到了舌根上,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她胡乱端着茶润了润嗓,不甚自然地对答着:“昨儿傍晚到的……路上还好……跟家里哥哥一起来的……”

等这盼寒暄僵硬地停下来,华琼终于找回了语言,挤了个谎:“是荼荼叫我来家里一趟,印坊里穿用不够了,她要我来,给她带些私物。”

私物,自然是小衣什么的。

唐夫人笑起来:“天晚了,正好家里也没人,妹妹在荼荼屋住一宿罢。老爷在衙门忙,夜里不回来,你别不自在。”

华琼闭了闭眼。

一切都合她心意,她想进的就是那里。

她站在荼荼房门前,手碰着门扉,半晌没敢开门。

她有个习惯持续了十五年之久,从不允许仆妇进自己的屋。因为屋里藏着的私物太多了,都是原身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