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几个书生学问不知如何,却各个长了一张厉害的嘴,满口的大义凛然,听得周围百姓渐渐有了倾向,怒视着衙差,议论纷纷。

这不对……

唐荼荼手心沁汗。

元宵节当天,许多病人家属都来探了亲,虽然闹哄哄的,可看着自家亲人在印坊里吃得好睡得香、治病还不花钱,哪有不满意的。

今日这些百姓的情绪明显不对,沣水巷子哪来的这么多病人?这两日新增的病人都隔离到哪儿去了?

大门外的百姓越聚越多。印坊里趁着晌午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一时间腿脚利索得活像长了八条腿,全奔着这头的热闹跑,谁也没法把他们劝回屋里去,里里外外围了好几重人。

群情激愤,一重重的百姓全往衙役的防线上挤,七手八脚拉扯起来,口中嚷着:“放人!快放人!”

慌乱中,一个衙役被拽掉了刀鞘,银光闪闪的大刀陡然亮了相。

“啊——!”

离得最近的几个书生哗然大惊,脚下一趔趄,一屁股坐地上了,被左右慌乱的百姓踩了好几脚。

这身无二两肉的软脚虾,竟连自己的头脸都不知道护,蜷着身子让人踩得满地打滚,杀猪似的惨嚎起来,左右书生慌忙躲闪。

后头的百姓谁也看不着这头怎么了,只看见衙役各个五大三粗,横眉竖目,还亮了明晃晃的大刀。

混乱中,不知谁嚷了一声:“衙差杀人啦!”

“杀人啦,快跑啊!”

眼看着人群就要冲破衙役的防线,唐荼荼一个矮身,推开衙差的手钻出了门,一弯身把那摔倒的书生提起来。

她额角突突直跳,四下一踅摸,扯着那书生后襟,提溜着他一起站上了石台子,洪亮地喊了一嗓子。

“哪里杀人啦?不过是这人脚下不稳摔了个跟头。再有胡言乱语危言耸听的,通通关大牢去!”

捕头带着衙役齐声喝道:“肃静!”

四下乱跑的百姓被喝住了,茫茫然愣了愣神,踮脚挺着脖子望了望,不见门前有半滴血,这才敢松口气站定了。

唐荼荼定了定神:“诸位听我说。我是新任县老爷家的大闺女,我家姓唐,唐振之是我爹,他是从京城过来的,不图名不图利,只想给老百姓办点实事——刚才那个骂他狗官的,对,就是你!我敬佩你敢说敢讲,我爹一会儿就过来了,你坐下跟他一块吃顿饭,好好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周围百姓被她说得稀里糊涂,却忍不住,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笑出了声。

那男人个头不高,被她指着,慌忙往后边缩。刚钻出人群去,被影卫锁了肩膀捂着嘴带走了。

赵大人赵青天没啦,被新上任的县老爷弄死啦——这话就是他喊的。

赵大人贪污一案昨日刚张榜布告,今儿就有人顶着这风口妄言,其心叵测,背后不知是什么人指点。

唐荼荼接着说:“咱们这地方叫疫病所,专门给赤眼病病人治病的地方——赤眼病传得快,大伙儿都知道吧?一人传染一家,一家传染左邻右舍,这病要不了命,但久病不愈会损伤视力。”

“诸位回头看看,那些穿着白衣裳的都是大夫,站边上晒太阳的都是病人,吃得好睡得香,谁也没受什么欺辱。最早送进来的几十个病人,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啦,再有五天、顶多七天,就能回各家了!”

“我爹不是狗官,他那叫一个铁面无私大义灭亲啊,我是他亲闺女,也要被送进疫病所来,跟大家一起隔离呢。”

周围百姓又跟着笑了几声。

唐荼荼嗓音亮,一句“我是县老爷闺女”镇住了场,说得又井井有条,百姓渐渐听进去了,全安静下来,等着听她还能说出什么。

“可是从正月十四开始,我们这间疫病所就住满人了,新病人被送去哪儿了,我已经派人去衙门询问,诸位稍安勿躁……”

正说着,却听身后病人堆里传出一句不和谐的声音。

那是一个佝偻着腰的小老太太,咕哝着:“人是官家小姐,住的是独门独院儿,和俺们可不一样——早先进来的还给张床,后头进来的连榻也没有,大通铺一屋排两遛,屎尿屁全臭一屋。”

这话勾勾缠缠,扯出了又几句民怨。

旁边老头接了句嘴:“天天没干活没下地的,枕巾竟要隔天换洗?白天洗了,冰拔凉的拿回来,今儿换枕巾,明儿烫脸盆的,嘿,来回折腾人。”

“眼糊的嘛也看不清,还得见天儿大早上起来洗脸抹灰扫地。”

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老不修!

唐荼荼蓦地回头:“每个屋都给年老的病人配了年轻人,尊老爱幼,大家一起帮着干活。仆役们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吃喝三餐全是端到了各位手边的,哪里亏欠了各位?”

她不是什么温柔长相,只是脸盘圆圆,平时眼角弯弯嘴边带笑,看起来像是个好说话的面人。可一寒起脸的时候,目光直盯得那几个老头老太太心里一咯噔。

那几人不敢吭声了。

印坊最累的不是医士,而是厨嬷嬷和仆役,伺候的人手不够用,光每日做饭、收拾秽物就已经疲惫至极,病人洗漱全由自己照管,老人由同屋的年轻人帮忙照顾,已经是唐荼荼能想出来的最周密的办法。

此处的二百病人都是大年那几天挤热闹赶庙会的,多数是贫家子,在自己家里头扫地喂猪带孙子什么活儿都做,可如今关在一个屋,每日监督他们洗个枕巾也成了错处。

有这一打岔,刚缓和了些的气氛又尖锐起来了。

“姑娘还是给句准话,人到底抓哪儿去了?衙差满大街跑着抓人,又不给个交待,抓了人就不见影儿了。”

“昨晚上还在春诵堂夜读,我今儿一早回了家,我娘不见了。家里门锁被砸了,老父亲奄奄躺在床上,叫我如何不着急?”

“京城来的县老爷也不能不讲道理,欺我们一群文人手无缚鸡之力!”

众人闹嚷的动静大,你一句我一句此起彼伏,唐荼荼极尽耳力分辨着每人的话,终于捏出了事件的形。

——今年是会试年,春诵堂这群举人每晚聚在一起挑灯夜读,盼着今年能一举中状元。这群书生读书时同窗,中举后同住在沣水巷子,又添了邻里之谊,常在一块夜读书。

可昨夜回去,发现家中亲人不见了,才知有衙役来家里把病人抓走了。

“那哪里是差役?分明跟土匪一样,砸了门锁不由分说进去抓人,我与我妻阻拦了一下,却听差役冷笑说‘疫源还敢留在家里头?要是窝藏病人祸害了这条街,按律烧死也不稀奇’——这是官家的原话,诸位听听这是话吗!”

平静了没一息的人群,骤然掀起更大的波涛。

唐荼荼背上的汗都冷了,全然分不清这与刚才挑唆闹事的是不是同一拨人,只得提声分辩:“回头我爹一定查证清楚,亲自带着衙役上门给诸位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