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遛百病的鞭炮要放三个九千响,要吓走邪祟,动静越大越好。大伙儿都挺信这个,印坊四道门外的鞭声连成了片,听着很喜庆。

刚见完家人,谁心里也静不下来,互相显摆自家人送来的节礼。嬷嬷也没拘着,病人戴着帷帽能在印坊里串串门。

厨房外边圪蹴着一群人,睁大眼睛看人家和尚掌勺的稀罕;大院里是一群打五禽戏的老头儿老太太,趁着今日放风时间长,忙着抻老胳膊老腿儿。

走过晾砖棚时,唐荼荼看见了一群背健康顺口溜的小少年,站成一个环,一个轮一个的背。

她驻足听了会儿,听到好几个背串了句的,唐荼荼也不纠正。顺口溜嘛,别走了意思问题就不大,至于“眼到书本距一尺”后边接了句“经常便秘多喝茶”,又有什么关系呢。

背完了,一群小孩互相看了看,推出个胆子最大的,那孩子挺起胸脯装成个小大人,蹑手蹑脚凑过去扯扯衙差的袖子,仰着脸问。

“叔,原先说是元宵节比顺口溜的,外边在比着没有啊?”

衙差摇摇头:“没。县老爷忙着呢。”

哪里顾得上,新县老爷上任后还没顾上摆桌酒庆贺呢,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还顾得上主持健身大比。

少年挠挠脸:“那还比么?赢了给二两银子呢,县老爷贴告示不能不作数吧?”

衙差做不了这主,不敢应承。

唐荼荼笑盈盈招呼了一声:“比!等大伙把病养好了就比,县老爷说话那肯定不食言呀。你们趁着这空闲赶紧背,我都背下来六十多首了。”

说完扭头走了。

一群小姑娘小伙子围着衙差问她是谁,衙差打了个哈哈过去了。

可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上元节的热闹传不到最南边那一间院儿去。她住的那个院里仍是静悄悄的,院门阖着一半。

妇人们一上午坐立难安,既盼着家人别来,盼着他们全都蒙在鼓里不知道信儿,又隐隐约约盼着家人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快刀砍下来总好过这么吊着。

唐荼荼脚步放轻了些,把脸上的最后一点笑也藏起来了,刚要进屋,却听到里边有动静。

“大妹妹头发黑得真沉实,这美人尖不要剃,露出来才好看。这么好的头发,干嘛要绾在头巾里?你年纪轻,盘叠起来梳个单螺髻,多好看呐。”

那是唐夫人说话的声音。

“娘?”唐荼荼惊奇探头:“你怎么进来了?”

唐夫人仔细打量她从头到脚的每一分变化,见荼荼瘦了点,脸色却红润,才笑说:“进来看看我姑娘呀。你妹妹也想进来,好不容易才骂住她。”

坐在椅子上的小娘子一怔,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慌手慌脚差点跪下磕个头:“民妇无知!不知您是县老爷夫人……”

唐夫人和胡嬷嬷一边一个摁着她坐下:“别乱动,快梳好了。”

她与胡嬷嬷客串起了梳头妇,给这小娘子梳髻,一人盘发,一人递梳篦,一把手心大的梳篦就把满头青丝扎好了,对镜一照,确实比原先用头巾包头漂亮多了。

小娘子慢腾腾照了会儿,摸摸鬓角,又摸摸最近才长回来的美人尖,眼里有明显的怔忪。

“还是拆了罢……家婆不许梳这样的头,说是不规矩的女人才往好看打扮……相公倒是喜欢,却不许我打扮出去……”

唐夫人便只问她:“你自个儿喜欢不?”

那小娘子咬着下唇,又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她昨儿额角的撞伤透出了皮,成了一小片黑青。

好一会儿才敢点头,呐呐言语:“喜欢的。”

唐夫人霸气一挥手:“那就这么梳,告诉他们是县太爷夫人说的,这么梳好看。”

满屋的妇人都笑了。又有另一个年轻的妇人,不大好意思问:“……嬷嬷能给我也梳一个么?今儿过节……”

胡嬷嬷:“行,老奴以前就是伺候夫人梳头的,后来夫人嫌我老了,不用我了,那俩小丫鬟哪个有我手艺好?顾左不顾右,梳了上头下头漏一撮儿,一个头都梳不圆。”

屋里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今早出门时,唐荼荼记得这几个女人都歪在榻上,梳头洗脸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因为整个印坊的病人都去见家人了,那热闹隔着门、隔着窗、隔着半个印坊都能听得到。

唯独她们逆势而行,恨不能在这间小屋里缩到老。

等胡嬷嬷梳完了三个头,把她们的精神调起来了,唐夫人才喝了口水,徐徐道。

“我啊,没念过多少书,说不出多有道理的话,就跟各位妹妹说说体己话罢。”

“我知道各位心里的苦,都不想留这孽种,大夫不给开药,你们心里准是有怨的——诸位年轻不知道,这肚子月份大了,打身子太遭罪,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也没准后半生都要落下病根。”

“我问了大夫,都三四个月了,再坚持半年,这苦就熬到头儿了。到时候咱扔了他,大不了不要这孽种了,可身子是自个儿的,是也不是?”

几个妇人又开始垂头流泪。

“这事儿又不是咱们女人一人犯的错,谁乐意去那什么庙跪神仙、上香火,跪天王老子都要犹豫犹豫呢。还不是上头公婆催着,枕边男人哄着好话,村里头的长舌妇絮絮叨叨,才把咱们糊弄过去的?”

“要错,大家伙儿都有错,家里人有错,街坊邻里有错,衙门有错,所有知情不报、包庇窝藏的都是从犯,全都有错。”

“就跟被狗咬了一口似的,咬伤了,咱就治伤,没道理把所有罪责全往自己身上揽。”

……

她话说得浅白,比唐夫人平时说话还要浅白许多。她与唐老爷成亲十来年了,光靠耳濡目染也能把四书五经念下来了。

但之乎者也的大道理,讲出来总是浮在高处的,远远没有闲话家常来得温柔。

唐荼荼坐在边上听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一震,明白了唐夫人此番过来的用意。

爹爹刚上任,又接连遇上一场大疫、一场大案,四处人心不稳。母亲得多走动,帮着爹爹收拢此地民心。

一地父母官想要搞出实绩,需得协调各方,想要一呼百应,最先该收拢的就是民心,细微之处得下工夫。

过完这个元宵节,最迟三天后,月份浅的妇人们就要打胎了。这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母亲赶在这时候来安抚人心,是选了个最恰当的时机。

唐荼荼弯弯眼睛。

母亲在学着从内宅转向外视,开始学着当更厉害的贤内助了。

唐夫人又转向昨儿差点刺腹的那个小娘子,“方才我听嬷嬷说,你家里人来了,你爹娘,还有弟弟妹妹,都来了。”

那小娘子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了个干净,只当是大肚教的事情败露了,吓得眼睛更红了,慌忙往床上躲:“我不见!叫他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