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一群将军围着沙盘,渐渐多了争执的声音。争那一战到底能不能打,依这萧小公子的战策可不可行。

争了几句,又觉多说无益,人都已经没了,马后炮是实践不了的。

话头渐渐转回来,诸将又去嚷江凛写的那几本全是数的天书,嚷影响一场战局的因素到底能不能这样赋值去算。

“即便能算,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攻城之前,小陆军师分明也说了元人兴许会设伏,但知道有伏,就能忍得这口气,眼睁睁看我将士惨死城头吗?”

“这回元人虐杀战俘,离得远,我等咬咬牙放下千里眼,不看就是了。可咱们是守城一方,要是哪一天元人跑到城下虐杀战俘了,照小萧这样算出来,噢,‘出战无益’,便也呆在城头闭上眼,坐视不理?”

且不说元人不可能摸到城下来,可江凛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问题有无数种变式。

——大军撤退,明知留下断后的将士会死,还要不要留?留多少?

——倘若部队遇伏,断尾可逃生,是即刻断尾、舍掉后军千百条人命,还是全军破釜沉舟奋起搏一把?

即便数据推演的结果完美无差,用数据结论去校正人心的偏倚,可不可行?

这不是国君一己之私就能搅得天下动荡、民不聊生的年代了,却也没比那个年代好多少,兵器依旧是冷的,血依旧是热的,为将者照样会鲁莽,士兵打仗照样会热血上头。

这是靠人数堆兵力、靠兵力堆胜率的年代,兵法策略、阴谋阳谋的作用都要往后排。两军对垒,白刃战互相消耗,如同拿人头填葬坑,何时填平了,大道平坦,后军就能攻过去了。

不像后世,提前编设好算法,一个“发射”键摁下,导弹锁定轰到头,战与降,都不会有太多犹豫的时间。

可后世纯粹理性的计算编程、数字化战争,与他们隔了千年的时间,眼下,历史的车轮还停留在古战争与后世战争之间漫长的过渡里。

火器一旦走上战场,更新迭代会越来越快,新式的武器威力会越来越凶猛;又有了万里眼,这是另一样比历史提早三百年出现的利器。

这两样神兵一出,再加上兵棋的数据推演法,三样东西,会将军队清晰地拆分成“将”与“士”。

以千里眼,提早能看到敌人布局;以数据推演,能提早议定策略,预测战果。

如此一来,战争变成了可预测的模型,将军点兵时便能直观清楚地算出来:前军就是去送死的,即是所谓的消耗敌人有生力量;左翼就是去诱敌的,生还几率不足两成。

不论什么策略,不论士气高涨还是衰颓都没分别,战场如棋盘,需得小兵问路,需得弃卒保帅。

而这些活生生的人命落在公式上,只会推导出一个简单的线性律,以溃不成军的那一时刻算崩溃系数,算得单兵作战能力,伤亡与杀敌数归为战损比……

数字真实,高效,却是没温度的。

江凛抿了下唇,进大帐一上午了,头回露出一点很淡的踌躇。

“我不知这话对不对,诸位且听一言罢——我自己觉得,指挥作战的将军,不必以肉眼去看真实的伤亡,为将者本就该是冷漠的,跳出情势纵览全局,对士兵的伤亡保持钝感,对战局才能有足够的敏锐。”

“换言之,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必要的牺牲,都是前进路上的铺路石。”

整个大帐一片死寂。

兵家啊,自古至今学的都是“爱兵如子”,视卒如婴儿,视卒为爱子。

这话说起来有点虚,实则将官心里都有杆秤。

京官三年一大考,地方官三年一换,领兵的将领却很少调动。不光是因为将士要磨合,每个将军带兵的法子不同,更关键的是,士兵对将领的信重培养起来很费功夫。

从京城外调的将军,即便是殿下,十月份来时都是带着过年的军饷来的。这回又是十万套棉服棉被,还不都是以情笼络人心?不然士兵都是肉|体凡躯,没点信念护在心口,谁乐意冲锋陷阵去?

萧小校尉此言,听一遍叫人懵怔,听两遍,那真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

可话说两头……未必没有道理。

倘若这回,他们看见元人虐杀战俘时,放下千里眼,不逞一时意气……

没等将军们细思出个结果,江凛挥挥手里的日事记,“我看过你们主帅营这月的陈事与调度。”

上马关一座主城,三座辅城围绕,形如凤凰单展翅。重兵屯在北小城,营房层层排布,最中心是主帅营。

几位老将都住在这一片营房里,每天从主帅营传出去的调令无数。

江凛:“兵源、军备、粮草、军饷、内外交涉、流民安置……全要主帅过一遍眼,何必?”

帐里没人作声,反应都有点钝。那老将军徐徐说:“令出多门是大忌,殿下主事,再委派各官,方能……”

说不下去了,老将军叹一声:“小先生你说罢。”

江凛:“令出多门,想是因为事由交叉,重新分立各部职责不是难事。”

他拣着日事记上每天的事由,不该由主帅管的全择出来。将军们分神听着,如何也静不下心了。

这几日军营中士气低落。早年有赤城挡在前头,上马关一座后堡,此城将士见过的血不比杀过的猪多。

几十年无大战,每年只看见番邦小族的供奉一车一车地往京城拉,驻地的屯兵没仗打,垦出一片一片新田,半月练兵,半月种地。

承平已久的盛朝,从上及下都陷在国富民强的迷蒙里,败一仗,梦醒一层。

一旦战起,这层隔着纱的美梦被狠狠贯透,三座尸塔积起的阴影还没消,军营里已经冒出了畏战怯战的声音。

“守方易疲,咱们不缺后备供给,保持警惕,慢慢等罢。元人久攻不下必有所失,等着他们出错,抓他们漏洞便是了。”

江凛半杯温茶润了润嗓:“余下多说无益,还是尽快练兵。”

先头那老将军转头看殿下,只见殿下眉眼疲倦,从进帐后一直手撑着头,没吭声,便自己接了腔。

“愿闻其详。”

元人中路兵马是速不台领兵,成吉思汗生前亲封的“四獒”之首,虽年纪老矣,锋芒极锐,跟大同守备同为老将,打得有来有往。

这蒙哥虽年轻,却极其耐得住性子,上个月整月打了两仗,这个月眼看上旬要过了,只此一战。虽说这仗输得惨,但料想元人抓不着漏子不会再来了。

上马关一座中型关,本屯不下这么多的兵,军帐分布极密,又无仗可打,士气难免生倦。

江凛站在一群人目光中心,仍是低垂着眼睛,枪尖一划。

“咱们开军事演习——四支大军,分两组,每隔五日比兵,每隔十日练将,城内没地方,就叫他们去城外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