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等那张红点图放到县衙大桌上,开了一天会、脑袋昏沉的赵大人立刻站直了。

唐家那闺女染了疫,这图又是她画出来的,赵大人念着自个儿身体,不敢离图太近,背着手、隔着三步远瞭了一眼,目光如豆,嘛也没看出来,也不明白费这大力气画图有甚么用。

他端着大人架势,抚着山羊胡,迈着四方步在二堂里兜圈子。

“这病患,老的老,小的小,伺候起来麻烦,家家户户都有大人伺候,为何非得把病患全带去印坊关起来?”

议事的县官们齐齐抬头。

只听赵大人又说:“那印坊不是住人的地方,吃喝住用混在一块,岂不是毒里养蛊,病上加病?”

旁有老大夫解释了医理,说这赤眼病病灶简单,做好防护不会互相染病。

赵大人仍是摇摇脑袋:“不如叫染了病的在各自家中将养着,贴个封条把宅门一锁,谁也不准出来,每天发下药送进去。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拆封条放人,如此不好吗?”

县丞忙说不妥:“大人不知,里头好些病人都是穷人家,不是独门小院,住的是胡同巷子,几户人家吃喝拉撒全在一个院儿里,总不能封条全锁起来——再说了,这赤眼病又得煎药,又得药汤敷眼,寻常家里哪有会伺候的?”

“杜小神医召集了县学二十余医士,左近几家医馆的坐堂大夫也主动请缨,印坊里满满当当的大夫,将病人聚在一块,岂不省时省力?”

赵大人吁气叹一声:“容我再想想,明早再做决议,天不早了,诸位回家歇去罢。”

县丞顿语,不太赞同地看了赵大人一眼。

张捕头也回头,挢舌一笑,舌尖弹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调顽劣,像调戏路边大姑娘。

几个小官、几位师爷竟全没吭声,隐晦对了个视线之后,谁也没走,又围着图商议起来了。图首位置站的是唐老爷,也是长桌的主位。

他们一群人这改旗易帜的姿态直愣愣戳着眼,赵大人被梗得喉头一呛,坐下,一口一口咂了杯浊茶。

茶泡久了,汤黄味涩,茶叶软得没了滋味。

赵大人轻晃手里这盏茶汤,看着水面慢悠悠地荡开波,思绪也慢下来了。

他今年五十四了,老了,人没了锐气,也就没了锋芒,见自己的下官全围着唐老爷马首是瞻,也不气,就是心里边有点不得劲。

掰着指头算算离二月还有二十来天,二月初一他就要卸任了。

——这不行啊,这赤眼病在他任上爆出来,治不好还是他的祸。

思及此,赵大人坐不住了,从两个师爷间挤出自己的位置,也仔细听诸人的讨论了。

唐老爷一不懂医,二不懂隔离,其三,该怎么调度差役他也不熟,县官虽小学问却大,唐老爷态度谦逊,听得多说得少。

好在这两月走街串巷,了解民生,一看荼荼这图,就知道画的是哪条街哪条巷。

叶先生成了前后宅的传话人,两头跑着,把唐荼荼和杜仲吩咐的事儿原话传过来。长者欺年少,这是惯例了,别看杜仲被衙门诸人称一句“小神医”,真要说起来,也容不得他一个小辈进二衙的门,是没有话语权的。

叶先生顶着唐老爷幕僚的身份,见识广博,能言善辩,话糙,道理却细,说话极有分量。

一群县官很快敲定了印坊隔离的各种细节。等人散去,赵大人悄声唤了句:“振之留步。”

唐老爷折身回头,只听赵大人问。

“振之啊,那咱们那强身健体大比,就不比啦?”

唐老爷:“只能往后拖了,元宵是决计比不成了。”

赵老爷搓搓十指:“振之啊,咱这告示都贴了半来月了,各镇各村都准备好了,再有几天就到十五了,这时候说不比就不比,岂不是叫百姓寒心呐?”

“不如,咱们改换地方,不在印坊比就是了。你要是忙着治疫,我来筹办这大比也行。”

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想着贪功!唐老爷气得额角直跳:“大人当以大局为重啊!这赤眼病闹不好要成时疫!大比说到底就是娱民之事,等病治好了,百姓还能误了玩儿的工夫?”

他是绵软人,疾声厉色说完了,看见赵大人脸色红了又白,讪然不语。唐老爷又反思自己话重了,斟词酌句改了个说法。

“能治好时疫,也是大功一件,我记得前年河南有一县令治疫有功,皇上御笔直接提了两级,召他到京城做官了——如此不美?适之兄不想连提两级?”

说完,唐老爷赶紧垂下眼皮,暗暗唾骂自己学坏了,会巧言令色忽悠人了。

赵大人不知听出来没,惆怅思忖了一会儿,一拊掌:“你说得有理!这赤眼病保不准要成时疫,我得赶紧报与漕司大人,让大人早做准备。”

说完令家仆套马,要赶紧往漕司府走一趟,看天色实在不早了,这才作罢,要明儿赶早去。

唐老爷真是哭笑不得。

他在礼部当郎中时见过这样的下官,机敏有余,干劲不足,遇事儿不自己拿主意,先着急忙慌往上报,等着听上官指派。

事儿小还好,万一事真的闹大了,回头他就摆无辜:“哎唷,下官全是按大人指示办事的,大人说什么我做什么了,错怎么能落我头上呢?”

这样的官……

唐老爷唏嘘一声,也匆匆离开了。

戌时吃过晚饭,唐荼荼戴着帷帽,坐上了马车。隔着帘跟珠珠挥挥手:“别送了,姐姐过几天就回来。”

门前的大红灯笼照着新雪,门上的对联和福字还喜艳艳的,年没过完,姐妹俩却得分开了。

小丫头头回没含眼泪,只瘪着脸:“几天是几天啊?”

唐荼荼:“七天?顶多十天我就回来了,还能赶上看灯呢。”元宵灯会一般到正月二十。

唐夫人殷切叮嘱了几句,怎么也放心不下:“还是让胡嬷嬷和芳草跟着去吧……”

她话刚开了头,唐荼荼连忙喝止:“谁也不能跟来!医士都是有数的,照顾一个病人就是一份累,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唐夫人张口还要说什么,唐荼荼当机立断放下帘子,喊车夫:“走啦。母亲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回见!”

马车穿行在深夜里,往时这个点路上就静得看不见人了,今夜还是灯火通明的,官兵开路,一溜小马车往印坊去了,那是今日检查出来的病人。

公孙、成家、瑞家资产雄厚,几十辆马车跑在外头来回接人,马车里配饰也是舒适的,用的是座上宾的礼遇。

许多百姓这辈子头回上马车,坐得直挺挺的,不敢蹭脏了锦缎坐垫,撩起车帘,探头探脑地往外边张望。

瞧着心态都还好,病人没有张惶失措。只是人数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