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两边人马对视。

公孙景逸最识大体了,侧过半身问:“茶花儿,那是你家掰掰?从京城来的?瞧那谱儿准是个大人物,什么来头啊?”

他平时说话嗓门大,这骤然压低了声,少不得藏着几分窥探的意思。

二殿下的身份一点不能漏,唐荼荼含混应了声:“他顺路,过来看看我。”

她应下这声“掰掰”的瞬间,这头气压骤低,差点原地凝出一股寒流。

廿一首当其冲,一个泰山崩于眼前都未必变色的暗卫头子,碰上此情此景竟然周全不来,心想:要命。

直隶省官员来回调换,朝堂上也有几位天津官员,但凡听熟了天津话的都知道得清楚——“掰掰”喊的是伯伯。

就唐荼荼一个初来乍到的,一时没迷瞪过来,听不懂的词自动略过了。

晏少昰负手迎风而立,一身家中镇宅老祖宗的严肃气质,幽幽唤了声:“荼荼,你忙吧,掰掰明日再来寻你,你先去与你几位小友吃饭罢。”

他温温和和地笑,这腔调,听得一群影卫都头皮发麻。

公孙景逸朗声一笑,上前两步行了个全礼。

“既然是茶花儿的长辈,我们都得喊声伯,哪有让您落单的道理?不如咱利落攒个两头局,掰掰要儿不嫌我们闹腾,我几个陪掰掰走两杯?附近就有瑞家楼子,您惯吃什么口儿啊?”

晏少昰面具下的眼珠子微微挪了挪,挪到这张硬朗年轻的脸上,声音更轻柔了。

“不必,你们小辈去玩罢。荼荼,明日见。”

他在一声又一声的“掰掰慢走”中远去,被这群自小修习礼仪的小混蛋梗得心肌麻木,梗得走岔了路,踱着步子从大门出去,又一步一个铁脚印地绕了半个印坊,才回了侧巷的马车上。

晏少昰喝了一停茶,把胸中郁气一口一口地吐尽了,才唤:“叁鹰。”

叁鹰:“哎,小的在呢。”

晏少昰:“茶花儿,是什么说法?”

叁鹰头皮发麻:“就是……他们几个闹了点误会。”

他把什么花笺拜帖,什么大姑二姥姥耳朵背的前因拿出来一讲,惹来殿下冷笑一声:“一伙人全不识字?是一群目不识丁的酒囊饭袋?”

叁鹰连连点头:“那必然是几个胸无点墨的庸俗小子!”

等里头喘匀了气,叁鹰才慢腾腾地措辞。

“奴才是这样想的,姑娘的名儿,一个荼荼,一个鹤霄,一个是爹娘给起的乳名,一个是您给起的,这哪个外人配叫啊?叫一声茶花儿,姑娘听着高兴也就算了。”

“唐二听着这错名,高兴?”

叁鹰倒吸一口气,隔着虚空给了自己三嘴巴,他嘴一秃噜,又说错话了。

车里不吭声了。

盛朝的官话也叫雅言,历朝历代的字音都有不同演变,但只有京城所在的地方才是正音,才是国韵,才是天下通语。这“茶花儿茶花儿”的,尾调勾出三个弯,乍听总觉得轻贱了她。

晏少昰把脸上糊着的薄皮面具摘下来,细细去看——双眼剩两个窟窿,嘴也是窟窿,唇厚,鼻翼丰,上头还缝了胡子,唇上的八字髭像两撇鲶鱼须,底下还有一撮山羊胡。

“为何这面具,如此丑陋?”

外边听热闹的影卫真是笑也笑不出了。

你说这醋坛子翻了吧,殿下翻得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一气就直接发火了,殿下不,他是有理有据地找茬!

叁鹰无言望天,吞吞吐吐说:“殿下以前叮嘱,做探子的,最好顶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扎进人堆里一眼找不着——人面画匠呈上去的图,您把面容俊俏的全给勾了,专门留了丑的。”

叁鹰无声地以鞭梢勾了勾年头儿的手肘,祈求老大支援的表情挂在脸上。

我的个娘哎——他哄不住这祖宗爷了!

半晌。

“……回去添几张俊俏的。做探子的,三百六十行都得会演,怎可不留后手?”

“好嘞,听爷的。”

醋坛子拐弯抹角放完了酸,总算是自己盖上盖儿了。

叁鹰口才好,话也啰嗦,想起哪桩说哪桩——什么姑娘澡堂救人,他略过了姑娘亲自进澡堂的关键,只讲姑娘机智断开水管那截。

什么截肢锯腿,他略过姑娘被黄夫人撕扯头发那截,只讲姑娘的果决担当;还有筹备了一个月的全民大比,略过了姑娘日日夜夜的操劳,拣着趣事讲。

晏少昰挑窗看着前路。

车轮上裹了驴皮,行走动静很小,县道两旁的行道树枝条秃梢,再远处便看不见景了。

他听着那么一件一件的事,仿佛错过的这两月都被叁鹰的字句抓到他眼前,宛然在目。

她过得……好热闹。

分明是个惹事精,人缘倒是好,去哪儿都没短过朋友。

什么攒局吃饭,他不愿那么多无关人等坐在那儿,这一天纵马行了五六百里地,没那个力气应酬她的朋友了。

此地方言真是祸祸人,她才来了两月,说话已经染上津味了,官话里可没有那么多的卷舌音。

而唐老爷还没上任,二月底才上任,那离卸任还有三年零两个月,再回京时,兴许要认不得了。

这念头实在烧心。

晏少昰在叁鹰喋喋不休的絮叨中,慢慢闭上眼,他两日没怎么阖眼,昨夜歇在驿馆也只沾了沾枕头。朝着天津奔行的路上,他是睡不着的,什么也没去想,却无时无刻不在走神。

马车里没有动静了。

廿一轻轻唤了声:“殿下?”

没人应,是睡着了。

太阳还没大歇,西边的晚霞红灿灿的,此处背风又僻静,是个补眠的好地方。

廿一挥手一拦,车夫应声,慢慢在路旁驱停了马车。

才刚停稳,却听身后一阵哒哒的蹄声。

唐荼荼带着芙兰骑了两匹骡子追上来,她前头还跑了两步,喘得不行,嗓门也亮:“二哥怎么走啦?不是说了在外边等我一会儿吗。”

马车里咯噔一声响,才刚盹着的晏少昰腾地坐起来,掀帘回望:“你怎么来了?不是要与那几人吃喝?”

她这骡子是驼重物的,缰绳脚蹬是全的,座上却没上鞍,唐荼荼颠得不轻,在路边蹭蹭鞋底的泥,抓着车壁爬上车。

“我怎么会那么不懂事呢?”唐荼荼挥挥手,把他撵去另一侧,膝对膝地挨着二殿下坐下来。

“二哥大老远地来一趟,呆不了几天吧,没天塌的大事我肯定得陪你啊——我就跟公孙他们知应了几句,一扭头,嘿你人没了!”

“……你倒是明事理。”晏少昰错开视线,含混应了声。

他双手对捏着虎口,攥得虎口发疼,才不至于笑出一口大白牙。

一时间面具不丑了,瞌睡全跑了,外边的秃树好看了,车里的茶味也香了。

反正就是哪儿哪儿都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