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第2/3页)

“小孩儿坐不住啊,烧一把苞米杆子,噼里啪啦满地爆花,特喜庆。”

不论他们说什么,乌都都嘿嘿地乐,但凡是个说汉语的他就高兴,管他们说的是什么。

“山翰林呢?您家乡有哪些趣事?”

山鲁拙眸光微微一闪。这相貌很是秀气的文人眼睑低垂,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来。

他们叁字辈的影卫也是分组的,像叁鹰,谐音三一,就是一组近侍组的小头儿,专门近身伺候殿下的,脑子活,也有统筹总领各组的能耐。

殿下身边不缺武艺高强的护卫,一组影卫的武功不算特别打眼,把为人处事修炼到家就够了。

二组主杀,三组主罚……五组是女影卫,跟上姑娘的芙兰就是五组的。

六组是各地的桩点探子,能在各种艰苦环境下快速扎根,伪装成一个不起眼的本地人。

这些混子出身、三岁就会骗人的影卫,一辈子也没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们混进公府能取得主家信任,混进贼窝能争得贼老大宠信,哪怕被抓进敌营、敲断双腿,也能靠三寸不烂之舌活生生地策反敌将。

换言之,最好的探子肚子里未必有多少墨水,却都长了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

山翰林温温吞吞,给他们描绘了一幅画,用契丹语说的。

“京城有四万异族人,有跨海来的西洋人,大食人,天竺人,在瓦子里做生意。大伙儿都喜欢交异族朋友,看看对方的新奇东西。”

“京城百姓富庶,过年时候可不止是吃喝讲究,瓦子里灯红柳绿,过年生意最红火,连附近乡镇的百姓都要带上全家老小一起进城,买张票进瓦子里瞧稀罕。”

“唱戏的,敲大鼓的,变戏法的,露着光溜溜的腰跳舞的,只有你想不着,没有见不着的。”

这个民族的语言不似汉语有那么多词,他们没有诗歌,没有成语,没有“草长莺飞二月天”,也没有“爆竹声中一岁除”,缺了风流蕴藉的意趣。

可契丹人的母语,温柔轻声吐出的母语,对失去了家国的野狗太有蛊惑力了,一字字都像母亲,直头直脑地撞进心里去。

每个西辽兵眼里都露了憧憬。

山鲁拙微微一笑:“除夕夜最热闹,一座座的灯楼拔地起,每条街都要评出个灯王来,赏大笔银子。”

“匠人要掏空心思,往灯上雕各种花式,画各种图样——会冒烟的、能自己转圈的,什么样的灯都有,最大的花灯足有三个人高,一般雕的是瑞兽,孔雀、麒麟、老乌龟,雕什么是什么,眨眨眼睛就活了。”

“花灯会可不管什么元不元宵,东西南市上的灯从腊月二十八一直亮到正月二十去,花灯结成大片的网,挑得高高的,一条街挨着一条街,亮得人抬头都睁不开眼。”

“街市上有仙鹤坐着花车出游,鹤颈朝向哪边,来年的喜气就到谁家,所以一群百姓吹着哨子,争相洒着谷米,诱惑仙鹤抬头。”

山鲁拙说着,突然耳尖连耸,朝着东南方向望去。

耶律烈警觉惊人,与他同一时间望向了那个方向。

“砰——砰——!”

一道又一道的金线窜上天,轰然炸开,一大片一大片红的、黄的、绿的焰火,染花了东边半片天。

那是真正的焰火大典。

荒村里的几百近卫兵仰起头,呆呆看着,这才知道前头那些都是百姓自己放着玩的小烟花。

他们看花儿,听响,看热闹。

只有山鲁拙唇边浮出了笑。

炸得这样高,可见虞部的火炮又精进了,连民用的炮筒都大换样了。

身侧有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山鲁拙循着视线望过去,对上了乌都那双蓝眼睛。

这孩子一双眼被焰火染了多样的彩,一瞬间几乎不像真人,像哪里来的山魑,带了点仓促落入人间的茫然。

“小公子怎盯着我看?”

乌都拖着曳地的毛披风凑过来,坐在个矮腿板凳上。

他缺衣短食的,身量太矮,披风是用狐狸皮缀成的,一层狐狸毛不够长,两层狐狸毛就拖地了。

这小孩慢吞吞问:“山师傅,你想回家么?”

山鲁拙当他小儿说痴话。

一群西辽兵都在旁边坐着,这群辽鬼给他座上宾的待遇,是因为敬仰他是个文化人,认定他是归附了辽汗,把他当成半个自己人了。

但凡他露出一点想回中原的口风来,辽兵一定提刀朝着他脑袋砍过来。

山鲁拙只好说:“自然是想家的,只是在这儿呆得也挺好,大汗待我恩重如山,我是万万不会背弃的。”

耶律烈哼笑一声,阴恻恻道:“中原人,都爱说谎。”

山鲁拙:“……”

他面上笑得温良,心里边爆着粗口。

——那不废你娘话,不说谎,我等你提刀剁我?

远方的焰火渐渐稀疏了,山鲁拙从袖兜摸出一把陶笛,呜呜吹起来。

西辽兵常听他吹这个,往常听,只觉得调不成调,还不如野牛哞哞叫好听。今夜听来,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每个调子都勾着魂,朝着心事更深处漫溯,勾扯出千万红的愁,绿的思,又随银河万里,飘往家乡的方向去了。

乌都静静听着,听到他黔驴技穷,再也吹不出新鲜的曲调了。

“山师傅。”乌都慢吞吞眨眨眼,问:“京城,真的像你说得那么好吗?”

“……”山鲁拙无端端得有点心虚,分明他今夜说的那过年风俗字字为真,可还是心虚。

小公子凭空一指头,戳穿了他的谎话。

他按捺着这阵心虚,笑得更纯良了:“小公子既然好奇,何不亲自去京城看看?——京城离这儿不远,骑马不过四五天的脚程。”

“真、真的?!”

乌都半个身子前倾,呼吸都窒住了。

耶律烈眼里透出凶光,掌心上抬,扶在了刀柄上。

山鲁拙余光瞧见了,眼皮都没哆嗦一下,笑着转头:“大汗何不跟着小王子一起来?”

“咱们两国又无深仇大恨——不是小的替我们皇帝说好话,您一定记得——当年蒙古远攻西辽,我家先皇还曾派出一支两万人的精兵驰援,只是蒙军攻得太快,没能赶上啊。”

“咱们两国以前隔邦而治,可往来交流从没断过!我瞧大汗是千古难出的英雄人物,竟被时局拖累到如此田地,我这心……我心里边难受啊!”

他摁着胸口,越说越激昂,差点要把自己也骗过去。

耶律烈先是一滞。他在周围亲卫兵窒住的呼吸、圆睁的双眼中陡然醒了神,眼里的温度凉下来,掀唇寡淡一笑。

“哦?你说的是真的?”

他噙着笑,手抓住了刀柄,一截刀光已现。

乌都察觉他想做什么,立马张开了双臂,老母鸡护犊子一般挡在山鲁拙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