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天公作美,连着几个晴天。

截第二条腿的那日,黄八宝让家人挪着他病榻到窗边,在太阳底下打了个盹,又饱饱地吃了一顿。

人的脸色一发灰,总是要透出点死气。他如今不论干什么,都仿佛有了昭示意义。

黄家几个儿女天天眼也不错地看着,牢牢记着他爹每一顿吃了什么,喝了几口水,怕爹一个不好就去了。记清楚了,好叫以后留下点“爹临走那天”的回忆。

及至杜仲开刀前半刻,公孙老前辈也没来。

公孙景逸嘴上没门,还不定来不来,唐荼荼也不多等,跟着杜仲进了偏院。

后世手术有全麻,有插管,所以手术前是不能吃东西的,麻醉的时候病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咳嗽呕吐都不由自主,既怕病人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又怕影响插管,所以术前禁食。

眼下什么也没有,术中又失血又失水的,消耗太大,得吃点东西垫补。

挑这饭后一个时辰——未正时刻开刀,则是因为杜仲说正午阳气重,吃完饭该消化了,血液往胃部和心肺走,强心脏护肺腑,这时候开刀最合适。

杜仲所学的全部医理都是混合了古今中外的,新不够新,旧也不够旧,因为缺乏经验,知识也没成体系。

像他说的这“正午阳气重,血液往心肺走”,唐荼荼听了,心里就要先打个问号,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她大概知道这条医理有点偏,因为饭后胃供血多了,心脏负担就大了,血流速应该会变快,未必能强心。

这就是一手捧中医典籍、一手捧外科医书的结果,古今医学知识给混一块了,还没混好。

四个医士听了,自然也要打个问号,琢磨这跟医家圣贤书里的哪处知识点能对应上。

唐荼荼早早挑好了位置。

她把桌子推靠墙,上头摆一张椅子,自己高高坐在上边,姿势有点滑稽。可这个高度能清楚望见手术台,不会被几个医士阻挡视线。

唐荼荼抻抻手指,从杜仲穿上白大褂开始,提笔画起来。

她脑子里那盏秒表滴答滴答流转,以每300为一组计数,300秒正好是五分钟的时间,五分钟里,唐荼荼的掐点能分秒不差。

刚开始,她慢慢取点勾形,画出了诊床,还有五人手术团队的站位。

很快手熟了,一张一张草图飞快成型。

——0:04:00,剪除溃疮。

——0:08:20,设计外切口。

——0:11:40,切开皮肤与浅层肌肉,溃烂严重,出血不多。

——0:17:00,深层肌肉暴露,能看见粉红的血肉颜色(确如杜仲所说,深层肌肉没完全坏死,但也保留不下了)。

——0:29:30,切开骨膜,从关节下截去断腿。

——0:35:18,结扎主血管,切断主血管。

——0:42:45,刮骨清理腐肉。

刮骨那声儿,配上杜仲淡然的脸色,衬得他活像十八层地狱里的刑房大长老。

几个医士胆战心惊,有人嗫嚅着说:“血出得比上回多。”

杜仲沉着气,四平八稳应了声。

“嗯。上回截的右腿几乎烧熟了,而这条左腿,兴许是受伤当夜浸凉水的时辰更长,降了降温,是以这侧腿血脉里仍有新血流动,但筋肉已经坏了。锯断腿骨容易,防溃烂难,他经不住再开刀了,只能从膝头下一并截了。”

隔了不久,医士惊惶叫道:“这血怎的止不住啊!那日咱们用几块纱布就止住了!这、这……”

杜仲:“别慌,用炮烙止血,取小烧钳来,在桌上放着的。”

几个医士一下子全慌了神:“炮烙?!只听说炮烙能烧痔疮,烧钳怎能拿来止血?”

别说是屋里的医士,外边等着传唤的仆役都慌得乱了阵脚,连连敲着门问:“里头缺什么短什么啦?”

眼看场面要乱,唐荼荼重重一脚跺响桌子,砰一声,把他们的恐惧全摁回去。

“嚷嚷什么!开刀流血这以后是常事,每次都大呼小叫的,你们还怎么当大夫?”

一片死寂中,杜仲眼皮也没抬,却漏了一声笑。

几个医士被她骂得脸皮发烧,连忙集中定力。

屋里血气弥漫,浸透的纱布不停往铜盆里扔,堆满了一铜盆。那一滩血刺着眼,唐荼荼手指缩了缩,继续往下画。

这分不清血型的年代,输血会比失血更快要人命,失了多少血也只能靠自己扛过去。

得亏黄八宝是个有钱的生意人,以前吃饱喝足营养够,这半月又是各种药膳灌着,虽然瘦得脱了形,但没大亏了身子底子。

——1:08:20,黄八宝有疼痛应激反应,手指和眼皮在抖,但还没醒过来。

——1:13:30,缝合皮瓣,给止疼药。

……

一个多小时不停地画,到指关节发僵时,终于算是画完了。

唐荼荼翻回去再看,这本速写小画画得并不细致,手术助手太多了,递器械的、清理血污和手术视野的、帮忙钳血管的,记时的、给主刀大夫擦汗的,各有分工,却全没顾上画。

好在杜仲就在身边,这几日抽空叫他慢慢补上就是了。

外边阳光大好,冬天太阳升不高,沿着窗泼洒一大片金辉。

一场手术又耗力气又耗精神,医士们站了半来时辰,腰酸腿软脖子疼,全一屁股坐下了,累得说不出话。

侧窗笃笃响了两声,公孙景逸屈指叩叩窗户,声音爽朗带笑,活脱脱邻家大哥喊小妹出去玩。

“茶花儿,忙完没?忙完出来见见我爷。”

什么时候来的……

唐荼荼脱下一身白大褂,连忙撩着水洗了洗手,悄声吩咐芳草:“去前衙把我爹和赵大人请过来,就说公孙老先生上门了,我一人应付不来。”

芳草也学她悄声说话:“那还用姑娘交待?赵夫人方才就去请二位老爷了,只是没找着人。今儿一大早啊,赵大人就领着老爷,还有县丞、教谕几位大人去县学巡视了,晌午才能回来。”

好嘛,算遍县衙,竟没一个像样的管事了。

赵夫人事事妥帖,却也拘泥妇礼,缩在后院里不见外客,她自个儿没过来,只派了一位师爷接待。

那师爷匆匆赶来,才抬脚要跨进院门,被公孙家随行的护卫一臂格开。

看门的护卫客客气气说:“里边将要商谈要事,先生且等等罢。”

这反客为主,实在算不上客气。师爷尴尬地知应了声:“鄙姓何,单人何,让老伯爷有事儿只管传唤。”

走在后边的唐荼荼步子一顿,不知道自己是该进还是不进。

她踟蹰的这一点工夫,公孙景逸已经在院里喊她了:“茶花儿快来,我爷等半天了!”

院里一群仆役都是赵家的,竖着耳朵听着,纷纷侧目:怎又是来找二姑娘的?禁不住琢磨这二姑娘是什么好运,天天见她衙门和家两头跑,也没见她往别处去,怎么什么人都能攀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