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盛朝和北元两边胶着之时,耶律烈刚领着辽兵窜逃二百里,过了托克托,在十二连城落了脚。

这地方人烟稀少,界碑之后也没多少兵守。耶律烈分散了部下,抓了一群野山羊扮作牧民,在几个荒村住下来了。

逃亡这些年,他们扮牧民的回数多了,脑袋上缠个头巾,轻车熟路地混进了山脚下。

此地又叫胜州,望我军将士战无不胜的意思——唐朝时大败突厥,为扬我国威,沿着黄河建了三座受降城,接受敌人投降纳贡,胜州就是当年的东受降城。

这片地界在黄河“几”字段的东北角上,临着河的地方不好守,北边蛮人部落取水都爱往这边来,谁都想临水而居,是以频频易主。

半个千年过去,这片土地上界碑立了好几块,边境线总是模糊的。

偏偏此地又在云中—榆林段长城的外边,山又矮,也没个天险可守,所以驻军不足之时,将士们总是退守内关,这块地方只会留下几支杂兵,荒凉得很,百姓也渐渐拖家带口地跑了。

可刨掉人烟稀少这个缺点,这确实是个好地方,左边有山,右边有水,堪称有倚有靠。

耶律烈流亡十年,就没呆过这么和平的地儿。

他也从没离城池这么近过,近得天晴时他向西能望到西夏的王城,向东能望到盛朝的云中城。

两座军事重镇城墙巍峨,对面而立。

而他在两国脚下的野村里。

戍兵每日在官道上来来往往,与他们只隔着一块贫瘠的庄稼地,谁也懒得瞥一眼这群衣衫褴褛的牧民,谁也不信西辽后主、草原上赫赫有名的野狼王会突然从这儿冒出来。

曾经煊赫一时的西辽王朝,太阳汗的后裔,竟躲到西夏和盛朝两只臭脚脚趾上了,隐姓埋名,扮着牧民,学着汉语,藏在两国的羽翼底下,以躲避北元大军压境。

——这是西辽百年、乃至放眼契丹十二世帝王,都绝没受过的奇耻大辱。

耶律烈足足三天没吭声。

荒田里有小孩大笑着喊:“少爷,你瞧瞧这是什么?我掏着个野鸭窝,咱晚上烤蛋吃!”

“出息。”耶律烈远远瞥了一眼,懒得动弹。

他喝着寡淡的水酒,尝米汤里撒把盐煮菜的味儿,也审视着部落里的人。

流亡路上生下的孩子也长得蓬头垢面的,干净不到哪儿去,生气时候会学狼叫,学马嘶,不管饭生饭熟都拿手抓着吃,打架打不过就上嘴咬,打赌赌输了敢剁自己手指头。

他们像脱了一身毛的狼崽子,只是沾染了点人的习性。

如今穿上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衣裳,也学汉民的样子,在脑袋顶上糊了块马尾毛当头发,盖住了他们契丹族剃秃的头顶,右手笨拙地操起了筷子。

孩子有了孩子样,为人父的便有了父亲样。

往日他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部下,在这荒村中竟也局促起来了——看见灰有二指厚的厨房,觉得新鲜,摸摸篱笆墙,也觉得好玩。漫山遍野跑着捅鸡窝,抓黄鼠狼,笑闹声能从天亮响到天黑去。

“少爷,这窑洞修得好,一块棉帘挂门上就不走风了。”

“房子底下还砌着烟道,他们叫这是暖炕!睡了一宿,热得我浑身发汗,嘴里都起泡,比裹三层毛毯子还暖和。”

耶律烈摔了个酒碗,目光阴沉痛骂道。

“曾经王城里躺着黄金,抓着美人奶|子睡觉,眼下一个破窑洞,你倒觉稀罕!漆水郡王竟有你此子,祖宗也该觉得耻辱!”

那部下冷不防他发这么大火,骇一跳,垂头耷肩不敢作声了。

周围部下烧火的、做饭的、掏鸡窝的、抓着娃娃荡秋千的,都噤若寒蝉地缩了手。

耶律烈目光扫过他们,心里的火气横冲直撞,没等升上喉咙口就又哑了。

他在这复杂的悲苦里体悟人生——乌都却激动得彻夜不寐,白天装出一副憔悴样,才能忍着不露出眼睛里的亮光。

这是东胜城,向东直走三十里地就是云中城,两头只隔着一道边境线,进了云中就到了大同!

三十里地,只要给他个车,半日就能过去,甭管马车骡车牛车羊车!拴两条猎狗拉车都行!

往更好处想,要是走半道上遇上驻军,他还能向驻军求援,华夏民族的同胞不会忍心看一个黑头发的四岁小孩独自流浪的,随便给他送进哪个边城去,还愁没一口饭吃?!

只要让他出了这道篱笆墙……

枯黄的篱笆木栏上那个狗洞,闪着世上最耀眼的光。

这狗洞不知道是什么小哈巴狗留的,没准是黄鼠狼偷鸡时刨出来的,比人脑袋大不了多少。

乌都屈下身子,他膝盖和双肘力量不够,爬得艰难,在洞里蠕动半天,爬出半个身子去,屁股卡住了。

他两只手奋力地扯着乱七八糟的藤,半天没能挣扎出去。

身后突然一声厉喝:“你在干什么!”

那是二王子耶律兀欲的声音。

乌都心口一咯噔,半天没回头。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还有耶律兀欲慢慢提刀的声音。

“你想逃?”二王子戏谑地笑了一声,将要提声大喊:“父汗,乌都他要跑……”

“大兄!”

乌都比他反应更快地喊了一声:“大兄快救我!哇啊啊啊救我!”

他肩膀抖抖索索,噌噌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了篱笆墙内,眼里蕴着一泡眼泪,扑上去抱住了耶律兀欲的大腿。

“大兄!哇啊啊啊啊!虫虫!”

二王子提着刀,傻成了一块石头。

他脖子僵硬地一节一节弯下头,看见乌都全身扭得跟麻花似的,手脚乱刨,围着他双腿“啊啊嗷嗷”边爬边惨叫。

再一看,乌都手上扒着一只小蝎子,那蝎子没他指头长,可怜地蜷成个团,都快被他惨叫啸出的气流吹跑了。

“蠢货……”

耶律兀欲拎着他的袖子,呼啦啦抖了抖,把蝎子甩飞了。

“大兄!大兄你真好呜呜呜。”

乌都哇一声就哭了,他柔软得像团棉花瓤子,抱着他大腿的双手却死紧,拽也拽不开。

耶律兀欲只觉得毛骨悚然,这狗崽子,往常一脸无悲无喜的圣人样,两人面对面永远身份倒置似的,不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气什么、嚷什么,乌都都拿“呵呵三岁小孩不懂事”的眼光看他。

从他嘴里居然会喊出“大兄”?居然会央求他抓一条虫,此事必有蹊跷!

他提起乌都就走,迈出小院嚎了一声:“父汗!父汗!乌都傻了!”

乌都被他拎着后襟,脑袋和四肢一齐朝下,他在这晕头转向的姿势里看着那个狗洞越来越远,一时间悲从中来。

堂堂天文气象研究所的杰出青年英才,在这一日无师自通,学会了装小屁孩撒泼卖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