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她信里写。

【那天去给我娘买头面,首饰挺贵的,掌柜的不想还价,便送了个扳指作添头,我家也没人戴扳指,就送你了,二哥不必多心。

那剑穗吧,确实是我亲手编的,大过年的,身上戴点红的吉利。】

添头……晏少昰啼笑皆非。

他跟不上姑娘家九转十八弯的心思,不知道这个“添头”里藏了多少折曲,读来只觉有趣,比她上回那封阴阳怪气的回信好多了。

她落笔重,力透纸背,每个字的顿笔着力处都会陷下去浅浅的凹痕。

正经文人是看不上竹锥笔的,笔锋太利,也太容易划破纸。上好的宣纸薄得透光,经不住竹锥笔这么划拉。

她用的这纸十文钱一刀,便宜得没法看,色儿泛黄,触手涩粝,浆屑杂质全浮在上头。

因为原材差,洗浆工艺不佳,做出来的纸张很厚实,拿竹锥笔写字却正正好,这才显出她那手字的漂亮——依稀记得叫甚么“硬笔书法”。

晏少昰非常霸道地想:可以叫造纸坊琢磨琢磨这厚纸工艺,造出白净的好纸来,总不能让她年年用这烂草纸。

各朝都有一些风流名士,拓过硬笔写本,闲来无事会写着玩,只是硬笔从不入主流,但要是硬锥笔确实写得快,出墨流畅,润笔省事,科考中应当放宽此限制,爱用什么笔都随考生自己。

【二哥那边也是生炭火的吧?

夜里可得留心啊,窗户必须留缝,烟囱炉膛都得勤快清理,一氧化碳中毒了很麻烦的,一祸祸就是一屋人。】

她思路跳得快,五页纸能写十来件事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什么条理。

晏少昰也叫她搅得频频分神,逐字逐行往下看。

看到唐荼荼写“我交新朋友了”,他眼皮一耷,眯起眼。

看到“他们说要跟我义结金兰”,晏少昰眼里温度立马凉了。

这傻东西,她还偷着乐!见了一面就说要义结金兰的,能安的什么好心?!岂不是黄鼠狼惦记鸡?

他转着扳指,摩挲着这触手温滑的玉,以防被这几条黄鼠狼气到闭气。

看完剩下三页日常琐事,视线落到最后几行时,晏少昰心尖又柔软下来。

【嗐,一月不见,还挺惦记你的。

祝殿下身体康健,早日凯旋。

——贺晓】

她终于敢在信里用回自己真名,这个朝代知道她姓名的,掰着指头数也只有五人。

这份藏在铁锁里的“惦记”,像铠甲里头包裹了颗红心,确实值得用尽机巧破解三天。

反复读了几遍,晏少昰连着十天没看见只言片语的燥意,全消解在字里行间了。

他把那枚扳指戴手上,罩上护耳,特特取了剑挂在腰间,红穗飘扬,就这么出去晃荡了两圈,从营房走到舆图大帐,从议事厅走上城墙。

一群兵一头雾水地看着殿下来回溜腿儿,跑过去问:“殿下,要准备轿子吗?”

晏少昰抬手制止,淡淡说了声:“不必。”

他站在城头眺望远方。

几个将军以为殿下又冒出了什么奇计,要安排布防了,连忙跟上城楼,瞧殿下眉眼沉实,是在深思的模样,谁也没吵扰,悄默声坐了一排。

一伙将军吹了半个时辰风,看着殿下慢条斯理吃完了半盘点心,灌了两壶茶止渴,剩下半盘实在吃不下了。

他一回头,奇道:“你们坐这儿做甚?”

合着殿下站城墙上发呆?

忠勇公孙知坚哈哈大笑:“雪景难得,上来看看雪——殿下戴的是耳衣?”

耳衣也叫暖耳,唐时就有了,时下的耳衣都是圆帽底下缝俩块貂皮,盖住双耳,一跑起来松垮垮地兜着风。

唐荼荼这护耳,面上絮了层兔毛,里头的棉花瓤子填得紧,正好做成耳朵大小,能把双耳包裹在里头。

两耳之间的通连絮的棉花少,绸布里穿进了几根篾条去,篾条烧弯,就能牢牢实实扣在头上,跑跳骑马都不容易掉下来。

孙知坚:“这样式古怪。”

“是新样式。”晏少昰含糊一句,拿给孙将军看了看。

两人都觉得这个好。

老将军比他想得更深一层:“棉花填得厚实点,还能隔隔炮响,炮兵费耳朵,不是耳鸣就是耳聋,填塞棉花并不管用,咱们拿这耳衣试试。”

“我即刻吩咐。”晏少昰又把护耳扣回自己脑袋上。

军师陆明睿站旁边看着,酸得直撮牙花子。

殿下这一身披挂,俩肥耳朵鼓在精铁盔甲外边,不伦不类的,像个杂伍兵。

剑柄上栓着的红穗子快要拖到脚后跟去了,他连那红穗穗的尾巴毛儿都舍不得剪短点!就那么耷拉着,要是个腿短的,保管走一步绊个趔趄!

葛规表是个实诚人,疑惑地盯着殿下的左手:“殿下扳指戴错手了吧?该戴右手才对呀。”

扳指是防箭羽割手的,左手持弓,右手拉弦引箭,他又不是右撇子,扳指戴握弓那手上有什么用?

“我省得。”

晏少昰点点头,摩挲着那枚扳指,淡笑不语。

陆明睿牙凉丝丝地疼,抓着这傻大个儿下城楼。

“你是不是兵书读傻了?殿下是什么人,能分不清左右么?玉石质地疏脆,经不住弓弦击打,这东西戴着图个好看罢了,正经扳指谁戴玉的?”

正经扳指要么是精铁的,要么戴虎骨扳指,质地梆硬,碎了就换。不正经的扳指才往左手大拇哥戴。

谁知道哪个姑娘送的……嗐,堂堂皇子殿下,谈个情还跟小孩儿似的。

上马关棉、布储备丰裕,这护耳又没什么工艺可言,到了晚上,城墙和瓮楼上的哨兵就全戴上护耳了,给殿下抄回了一兜“爱兵如子”的好名声。

今夜的宿卫头子是振威校尉张耿,早就听闻万里眼的厉害,奈何这神器不是人人能用的,校尉也得排号,排了半月总算轮上了他。

顶着呼啸的寒风守夜啊,放往年那是叫苦连天的事儿,今年却成了得排队去抢的美差。

他大步走上主城楼,想看看这万里眼有什么神通。说也奇了,张耿才附脸过去,看清景物,立刻惊得屏住了呼吸。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夜风吹得野草浮动,像一排一排的海浪涌过来,天地浩瀚,而人如草叶渺小。

忽的,张耿目光一疑。

远方的原野上浮着几十个芝麻大的黑点,若是看得不仔细,晃一眼就过去了,盯着黑点细细辨认,才认出那是个几十人的队伍。

那些人骑着马,身子却伏低在马背上,鬼鬼祟祟地摸向这边来。

有敌情!

草原上月辉皎洁,天地交界之处向来是黑的,再往上,会有一条浅浅的灰蓝光带,那是银河星辉。

因为有这灰蓝的星辉,人挺直身子骑在马上,隔老远就能看得着脑袋,如此伏低身子,才能藏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