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这混乱的一夜到头,谁也没力气想别的了,打了声招呼,约好下回碰头的时间,各自拖着一身疲惫回家。

入夜寒风怒号,院子里站不住脚,唐荼荼在屋里踱着步子消食,逐个回想今晚宴上的人物。

公孙家、成家、瑞家,还有一点没露相的盛家与赵家。

唐荼荼给印象深的几人全画了一张简笔小像,写上名字,把各家孩子和他们的爹娘对上号,怕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京城里未曾见过世家门阀,她曾以为最顶天的麻烦就是宫宴上那样的,皇权盖下来,辞不能辞,拒不能拒的。

唐荼荼还是头回体验另一种人情来往上的复杂。

她对着这一幅幅小像思索,当名片夹用。

这里边,她最欣赏的是公孙和光,将门之女,身上那股英气难得,她爹娘把她的名字取得极好——和光同尘,是既涵蓄自己的光耀与锋芒、又能与尘垢相合之意,盼她看过世间万象,仍保有澄澈的内心。

公孙景逸和成鹊,这对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表兄弟,各有心眼,但尚且算得上纯良。

权势煊赫的公孙家掌兵,其姻亲成家是本地的名儒大派,成鹊公子是锦绣窝里养出来的,气质风仪确实很好,身上文人气重,一整晚妙句频出,却不显油滑。

那位赵公子看着傻憨憨的,一整晚不停的笑,其实口风紧得很,整晚说的话里没提到一句家事。席上听完她最后那番话,赵公子似有些动容,可仍然什么也没吱应。

落下个借口开溜的盛公子,拿句笑话打了个哈哈,什么“流年不利”是个幌子,他是明话明说自己不掺和这事,也不打算帮忙。

至于瑞方公子,这个差点噎死的倒霉蛋,要是看重这救命之恩,大概也会帮上点忙。

……

唐荼荼在名片夹上圈圈点点。

一个照面,唐荼荼把自己对纨绔子弟的印象掀翻了一半。这几位各有各的妙处,并不像她脑补的那样,吃喝嫖赌酒囊饭袋。

留下来帮忙的几位都不算难说话的人,要与他们共事,想是能有商有量得来。

只是开印坊,往全县下放科普手册,说着容易做起来难。静海县治下29个村,一万一千户民,六万人口,一人发本手册那是不敢想了,往每家每户发一本手册,还是可以琢磨琢磨的。

可印坊建在哪儿,雕版师傅从哪儿雇,得雇多少小工,花多少银子……

医药是民生大事,印发前总得跟上官知会一声,上官又该找谁,谁管医药这档子事儿……

就算散发下去,如何不被老百姓当成草纸,如何当着老百姓的面儿证明这些医药知识的权威性……

思前想后,唐荼荼萎靡地在床上团成个蛋,长长吐出一口气。

可真累啊。

她是毫无谋算的人,别人乍一看,哎你做事好有条理哦——唐荼荼事前会列好非常周密的计划,步骤列出来一二三。

其实她的计划从来只列给自己看,最好谁也不要吵扰她,她就能按着计划一步一步推进,攻坚克难,无所不能。

而人情世故总是要催出变数来。

要是殿下在就好了,他能条分缕析地给她推演一遍,什么人堪用,什么事要惹麻烦,上下关节怎么打通,他只消看一眼就清清楚楚了。

唐荼荼深深怀念造放映机时的爽快|感,她只管埋头搞设计,人力物力资源的调度全由殿下安排,什么知骥楼八百文士、全京城的皮影作匠,全是他一句吩咐的事。

更重要的是,殿下在的时候,她不管干什么,总是有底气的……

殿下在的时候,她只管一门心思做她的技术岗,什么妖魔鬼怪都仿佛隔了个罩子,在罩子外边张牙舞爪的,伤不着她。

他不在,总觉前路莫测,一脚探出去不敢踩实了,怕栽进什么坑里去。

唐荼荼忽然来了聊兴,腾得坐起来,抽出一沓信纸给二殿下写信,竹管笔吸饱了墨。

“殿……”

划掉。

她口型跟着笔下的字,边喃喃细语,边往纸上写。

【二哥,近来可好呀?

天津越来越冷了,我晚上回家要走一截夜路,就三五百步,居然把耳垂冻伤了,又麻又痒。

杜仲让我每天拿煮开的药汁捂一捂,还算有点效果。

我想着还没进腊月呢就冻耳朵了,这不是个事儿啊,便托嬷嬷做了一沓护耳,我给你寄两个。北地更冷,你看看这护耳好不好用,不用什么好料子,给全军都配一个也不费事。

我们还没见过漕司大人,爹说眼下去没名没分的,不合适,要等明年上任后再去拜见漕司。

只是,今日隐隐从他人口中听了些关于漕司府的坏话,说得含糊,尚存疑,等有了明确说法,我再与你讲。】

她啰啰嗦嗦,写了好多。以前这些琐碎的话可以给哥哥讲,毕竟家里只有哥哥能划进“知己”行当里。

如今哥哥远在京城,珠珠尚小,芳草那丫鬟鬼精,杜仲……

杜仲八竿子敲不出两句,唐荼荼跟他絮叨这事那事,他也会听,但很少应答,捧着本医书不抬眼。唐荼荼总感觉跟他说什么,都是在耽误未来国医圣手成材的时间。

困意混着酒意,慢慢醺染了半张脸,唐荼荼手软得快要握不住那根笔了,字越写越大,还是横排版。

一张纸叫她写成了E字视力表,上密下疏。

叁鹰说一个月只有几天打仗,别的时候军营里也没娱乐,很是苦闷。她就拣着开心的事儿写两句。

【二哥,我好像交着新朋友了,就……有点开心。】

唐荼荼报喜不报忧,想着他在边关保家卫国,不能拿这些琐事去烦他。战场是分不得心的地方,尤其主帅,手上握着三军调度大权,思路一岔,一营的人命就出去了。

【都是年轻人,人挺不错的样子,还说要与我义结金兰,特逗。

里边有个女孩儿,叫公孙和光,我看到她腰上佩刀了,她应该是会武的,得空我跟她讨教几招,短兵还是应该练练,我得防着以后再被人敲闷棍。】

……

她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话挤着话涌出来,写满了五张纸。

检查了一遍无错别字,装进信封,外边套层油纸,怕路上受了潮淋了雪,信纸一湿字会糊。

唐荼荼又把编好的剑穗、玉扳指,也从枕头底下拿出来。

她怕长途跋涉,叫剑穗打了结,又怕礼盒太大,玉扳指经不住来回碰撞,拿用废的草稿纸裹了好几层,剑穗缠在一根直尺上,通通放进那只鲁班锁里去。

八面体的大铁疙瘩一合,严丝合缝,外头又套了个锦绸袋子,捆个死结,就这么用后世裹快递的方法一层一层裹了个严实。

她不知道这鲁班锁是二殿下一番“苦心”,只当殿下看重信件私密性,怕传信途中被影卫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