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别后多日,你近况如何?

——第二批千里眼已至,备极工巧,晴天能望二十里。

——快要冬至了,渐入严寒,万请珍重。

晏少昰回头又去读了一遍,觉得“万请珍重”太过了,划掉这四字,改成了一句更热乎的,“新年新气象,年根你多买几身新衣,别抠那点银子”。

廿一在帐外站了半个时辰,听着里头又有团纸团子的动静,这侍卫头子无甚表情地想:第七份了。

半个时辰写了七八遍废稿,也不知道雕琢出了什么妙句。廿一本以为殿下只是写点关怀挂念的话,这下一百个确定了,殿下是正儿八经在写情信。

——离别仓促,有话未尽,留待以后说。

砚台里的墨从边缘干到里头,只剩一个圆芯了。

晏少昰忽然停了笔,平时就爱皱着的眉捋不直,灯下更显得苦大仇深的。

大抵是他不常写信,明明每一个字都仔细推敲过了,也没缺字少划的,可这么些字凑一张纸上,总觉得……

难堪。

晏少昰从复杂的心绪中扯出这么个词来,觉得再准确不过了。

好像信出了这道门,暗里就会有无数双眼睛剥开信封,恶意地窥伺,滑稽地揣度,嬉皮笑脸地谈论里边的每一句,指摘他每一个仔细推敲过的字,用字的每一条笔画作刀,破他的腹,剖他的心,啃噬他的骨血……

心事一写出来,就成了不被人珍重的东西。

他忽然有些恼,提声唤。

“廿一,取一套鲁班锁来。”

外边半天没动静,廿一隔着帘问:“……殿下说真的?”

鲁班锁,鲁班匠人改良了千年的锁,以繁复、多变、难解而闻名。军中有时会用于递送国书,防着两方使臣龃龉,路上损毁或篡改国书。

最新琢磨出来的一套鲁班锁是精铁做的,以八达扣榫卯法里外嵌套两重,组装好是个有棱有角的铁疙瘩。但凡是个脑子不够聪明的人,解一辈子也别想解开。里头能装下双手抱球那么大的东西。

廿一:“万一姑娘打不开……?”

晏少昰冷笑:“该她打不开。”

那缺心少肺的东西,走前叮嘱她“有事来信”,她竟“无事一字不写”!出门半个月了,没见天津那头送过来只言片语。

廿一从殿下八岁时跟上他的,等于陪殿下走过了一半的岁月,知道小主子是心里边别扭。

廿一闷笑两声,出去取鲁班锁。刚走出几步,看见传令兵背着信匣来了。

“殿下!天津的信来了!”

里头的脚步声几个大步蹿到了帐帘前,人却没出来,晏少昰双手攥了攥掌心,徐徐踱着步,又回了桌前坐下。

“进。”

传令兵亲自送进去,看见殿下捧着一本书,看得很是入神,一个眼风也没扫他,只“唔”了一声:“放桌上罢。”

等传令兵一走,信匣就忙不迭地开了盖。

门前几个影卫各个长了两条灵耳,手背掩着口,快要笑厥过去了。

信纸都是竖排线,她却专门横过来用,晏少昰得迁就她从左往右地读。

“尊敬的二殿下:

您好!收到您百忙之中寄来的一杆白梅花,我甚是感激。

可惜那花不耐活,没两天就蔫吧死了。但殿下赏的,那能随便扔么,那不能,我找了个破锅埋进去了,听说梅花插枝能活,看它造化吧。

您是让我学习梅花不畏严寒、逆势盛开的气节,我领悟到了。

其实我更想要草原上的牦牛肉干,还有御寒的皮毛,我这里皮裘大衣卖十几两一件,贵得离谱。殿下下回寄信的时候,麻烦给我捎几条,谢谢。

祝您平安。早点凯旋。”

落款是:“您永远忠诚的朋友”。

……阴阳怪气的。

晏少昰一时分不清她是成心作怪,还是真的阴阳怪气。

但心里却是滚烫的。这缺心短肺的家伙,好歹还惦记着他平安凯旋。

这炽热萦于怀,半天不消退,于是他穿着身素衣,趁着深夜查防去了。

几百名宿卫绷紧了皮。宿卫都是一夜两哨,站两个时辰,人不可能毫不走神,老远看见银甲反光的、看见穿大氅的,就知道是将官下来查防了,赶紧相互提醒着点。

晏少昰摸准了他们偷奸耍滑的路数,这一查,逮着了好几个围着火炉烤土豆的,赏了一顿军棍。

晏少昰舒坦地回去睡觉了。

蒙古二十万大军在北边圈了一道弧,分左、中、右、三路。

左路五万大军,对上的是领大同府的代亲王;右路承德,那是当年塞王谋逆之乱后,先帝一手清干净的地方,更不缺老帅悍将。

上马关恰恰在两地中间。

三国全等着这位殿下亮亮脸,看看是骡子是马。

西夏闭紧国门,据守贺兰山和巴彦淖尔不出,避战的姿态摆得明明白白的。

金人缩在辽东,在中京路外暗暗窥伺,他们既怕蒙古攻下了京畿,这么块大肉自己一丝也吃不上;又怕蒙古打京畿久克不下,人家大军都聚齐了,必定不会空手回去,万一掉头向东打,够他们吃一壶的。

几国形势微妙,夹在最中间的耶律烈如同一条野狗,瘸着一条腿四处撒欢儿溜达,反正这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他。

他忙着联络旧部,也忙着拦截两边的探子。

蒙古西路大军和大同关内军,这两支大军每天派出去的探子和前哨足有几百之数,全要走和林格尔过,正好是他的地盘。

西辽被蒙古覆灭了家国,深仇大恨刻在骨血里,自然不可能放他们过去,把疑似蒙古探子的通通杀了,人头串成链子,趁夜偷偷窜到元军营外二里处,摆个下流的“老子日你”的图案。

元军白天瞧见了,再想追人,遍野上连只鬼影都瞧不见,只能气得跳脚。

耶律烈手下最忠心的亲部不过万把人,可要杀他,如同在草原上找兔子。

野兔扰人得很,但真要去宰他们,两万兵撒进草原也如海里撒豆,稀稀拉拉的,结不成网,清剿西辽余部要耗费的人手太多,得不偿失。

至于准不准盛朝的探子过路,全凭耶律烈心情。

两边都以为西辽兵最近春风得意,走路都是颠着步的——实则他们眼中“野狗”一样的耶律烈,愁得一天掉一撮头发,腿发软,落脚都是虚的。

他喝了三天的稀粥,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战事一触即发,上马关屯粮不多,盛朝连散落在边境线上的民屯都不管了,大半个月没给民屯派发粮食。

流民再信“圣子”,也得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没余粮时,圣子也得往边上站。

可见盛朝都是一群伪君子!

耶律烈喝着稀粥,吃着粗粝发酸的马肉,心里揣着一肚子怒。

手下匆匆来报:“大汗!大汗!乌都又抓了两个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