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第2/3页)

说完,唐荼荼抬脚要走了。

“且等等。”

晏少昰踱步到云岚跟前,问她:“太师留下的法典在何处?”

云岚怔然半晌,回不了神,咬了咬唇才道:“那是我萧家立身之本,不能轻易示人。”

——哟,居然真的还在!

唐荼荼笑眯眯回了句:“萧姑娘觉悟还不够啊,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可不会藏私,把好东西藏着掖着,算什么立身之本?你把那堆书拿过来问我,比你自己瞎琢磨要省事儿得多。”

云岚一双眼睛已经红得没法看了,唐荼荼不敢再说,怕说哭她,扯起二殿下的袖子,把他拽走了。

晏少昰僵着这条被她拽着的手臂,双脚趔趄着跟了几步,直到行出院里,被属下奇异的目光盯了一盯,他才恍然回神,正身走稳。

唐荼荼反应慢半拍,走出好一截路,冒出来一句。

“其实她吼我的时候,我本来很生气的。转念一想,嗐,我跟萧前辈算同辈,她好像算是我的晚辈,我怎么能跟小孩子生气呢?”

“再转念一想,我也没多大啊,凭什么要被她指着鼻子骂呀。心里火大,话就说得咄咄逼人了。”

晏少昰笑了声:“没有咄咄逼人,说得在理。”

他想了想。

“皇爷爷退位那年,给父皇选好了几位佐政大臣,各加三公衔,金印紫绶。唯独在萧公名字上斟酌良久,最后还是勾去了他,重新起草了一份遗诏,擢用我外祖做了左相。”

唐荼荼听得明白:萧长楹无疑是良臣,可把一个视共产主义为至高理想、想要大改法典的高官放朝堂,等于埋了颗随时会爆的雷。

她还没顺着这个情形推演下去,听到二殿下忽问:“你们那时的法度,是何种样子?”

唐荼荼被他问住了,思索半天。

“法律相对稳定之后,法就变成了无形的,变成了公民意识,变成了理性的自觉,个人的内省、外部的监督,还有对法律制裁的恐惧……”

晏少昰用神听着,却难免又蹙起眉,随着她的语速艰难消化着:“如何监督?”

唐荼荼突然揣摩透了二殿下想听什么,不是这些他听不懂的理论和概念,而是实际生活中的情景,能从中借鉴什么,他自会分辨。

于是,她脚步轻快地跳过一棵匍匐的气生根,漫无边际说起来。

“我们那个时候呀,有遍及全国每一个角落的天眼,天眼就像是殿下的探子,但不用真人,而是飘在天上的无数眼睛。”

“倘若一个人迈出家门之后,走过三条街,进了五家店面买了东西,路上与十个人擦肩而过,与一百个人打了个照面——那这三条街、五家店,与他打了照面的所有人,走过的每一步、每一个拐角都会留下他的影像记录。”

“店里会留下他的消费记录,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产地在哪儿、保质期多久,都会上传到大数据库。”

她又说:“你看皇上,怕这个大臣有不轨之心,怕那个地方有人造反,用权术左右制衡,操好多心。”

“我们那时候呢,别说是不轨之心了,哪怕你跟朋友密谋做坏事,给他发一条消息——‘晏二哥我们去抢银行吧’,不出十分钟,就会有……京兆府上门,来抓你,因为你发出去的消息被监控到敏感词了。”

“我们那时候,每个人都是要编号的,一个老人的生平履历打印出来,能有二三百页那么厚。”

“别说是作奸犯科抢银行了,哪怕你打过老婆、虐待过动物、在公共场合发表过反动言论,都会留下案底,都能查出来——这就是最厉害的监督机制,让人人不敢做坏事。”

晏少昰蹙起眉,饶是他身在皇家,听到锦衣卫的手段都会觉得不寒而栗,那是一代代皇帝传下来的监察之术,远比影卫高明得多。

却也没有这样,一言一行尽在掌握中。

晏少昰不禁问:“你那里的人,不会恐惧?”

唐荼荼:“不会的,公民隐私有严格的尺度,虽然大数据侵犯隐私的事情也很多……慢慢也就习惯了。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个人品格和社会公理反而是更重要的约束力。”

“和您这里长治久安一样,打造一个盛世的目的,就是让社会稳定、法律健全,政治教育会变成一种力量,化入时代文明里——每一天,我都知道自己的生命、财产、自由受到保护,如此,才有好好生活的底气。”

半晌,晏少昰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果然高明。”

唐荼荼拍拍他肩膀,比刚才拍云岚时亲热:“嘿嘿,别气馁,科技大爆发,思潮大变革嘛,我们也是站在你们这些先人的肩膀上,才有那些高明的东西。”

她笑得明媚,晏少昰的心忽而拔凉。

……先人。

她是这么看待他的么?

唐荼荼觉察到了他的不愉,大笑出声。

她总忌讳说起那个时代,今日被云岚引出来的许多感慨,全化入这些说说笑笑里。

园中曲径不够宽,两人并肩走,总是要擦到手肘,晏少昰往后慢了两步,跟在她后边。

他看着这颗迷人的后脑勺,里边装着无数鲜活的东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听后世异人狂言的滋味并不好受,需得扯出自己从小学到大的、司空见惯的东西,一遍一遍地碾磨、锤凿。

共产、共治、社会制度、政治教育……太多的生词,需得连听带猜,他于蒙昧中甚至分不清那是什么,分不清,却已经开始屡受诘问了。

晏少昰看过百年间所有异人录,他以前从未觉得异人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比他们晚生了一千年,有些新鲜的学问。

往前推一千年,是三国吧?

“日新月异”是什么样,大概就是一千年前的铁|剑变成钢|刀,一千年前的连弩变成火|炮。

一千年前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变成以默诵整本三字经为荣,不必变卖家业,也能有余钱把孩子送入义学馆去念书。

历数过往一千年的变化,大抵也就是这样了,再往后一千年过去,未必会比此时高明到哪里去。

而此刻,他终于不得不甘心承认,后世,她来的那个地方,确实要比盛朝厉害得多。

晏少昰目光转深。

她对皇权没半点敬畏,喊他一声“殿下”,料想也不是因为他流着一身天家血,更像是把“殿下”二字扣他脑袋上,做了他的名字。

他落后一大截,唐荼荼折回身:“殿下怎么走神了?”

晏少昰极专注地瞧着她:“古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日算是领教了。”

——早晨听得了真理,要我晚上死去也甘愿。

唐荼荼在脑子里跟着翻译了一遍,脸一红:“不敢当不敢当,您这也太会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