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临近立冬,礼部得了好大一个清闲,要等到十月底的时候,才开始筹备宫里的除夕宴。

这程子没什么可忙的,人人捧杯热茶、拿份邸报,一坐一天。有时看报看得睡着了,哈喇子能流到领口去。

“不像话。”

瞧下官们死气沉沉的,尚书大人沉痛摇头。他巡视过一间又一间官房,瞧里边都差不多这德行,尚书灵机一动,借机整饬起了风纪。

一时间,礼部上上下下都精神起来。

每年开一回的铜匦焕然一新,凡是有想给公署提建议的、提意见的、举劾同僚的、公事不决需奏请长官裁决的,都能把信写成密函,放入铜匦中。

因为是匿名信,信里边可以直言不讳,铜匦一打开,便直陈尚书和左右侍郎,长官会立刻决断。

唐老爷总觉得这事儿会出麻烦,提防了几天,终究是在休沐前一日等着了,衙属来传话说尚书大人找他。

唐老爷深吸口气,理理官袍,快步去了尚书的官房。

“振之你来了啊,坐罢。”老尚书微微一笑,令人给他奉茶。

尚书年纪大了,礼部又从来没有往别部擢迁的惯例,尚书做到了头,也不能死占着不放,那会招皇上嫌,致仕大概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人既没有远虑,也没有近忧,心态就平和。

老尚书逢人先露三分笑,把“中庸”二字修成了自己的处世哲学,即便是批评你,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儿说难听话。

“振之啊,这是三封举劾信,交到我这儿了,你仔细看看。”

三封……

唐老爷心重重一沉,抵着圈椅沉沉坐下,又逐字逐行地把这三封信看进眼中。

三篇文章篇篇写得鞭辟入里,透彻深刻,掐着臣工恶风的罪名往他头上安,罪名由重到轻依次是:

其一,侮圣言,逆忠直——还是说宫宴那回事。

当时殿内的官员全是三品以上的高官,除了尚书和二位侍郎入了殿,礼部别的下官都是在院里吹着风吃席的,没亲眼见着、亲耳听着殿内情形,传出来的都是只言片语。

举劾信中就凭这么只言片语,给他盖了个罪。

其二,玩忽职守,多次告病——信里列举了他这大半年告的假,刨去休沐,曾告假九天半,其中一半是因为家事,一半是因为心病,在家调养。

最滑稽的罪名是一条“傲上矜下,拒人千里”。这条说的是平时同僚们约喝酒小聚,请他三次,他也不定去一回。

连这都往上列,唐老爷真是笑都笑不出来。他想:得亏自己去得少,不然一条“耽于酒色”的罪名就又盖上来了。

尚书瞧他脸上似有不忿,虽然很快压下去了,可还是闪过了一瞬。

老尚书语重心长地提点道:“振之啊,为人处世是大学问,孤高自许不是什么好事,尺度只在心中。回去好好想想罢。”

语重心长,云遮雾绕,说的是道理,又不说透,叫人猜得心神疲惫。

唐老爷在堂内坐了一刻钟,度秒如年,从尚书大人的官房走出来时,浑似被剐了一层皮。

他踱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官房,进门前从窗外瞭了一眼,听见下属窃窃私语着。

唐老爷推门进去,却没一人说话了,全垂着眼睛喝茶看报。

对桌的员外郎笑笑,低声说:“大人别往心里去,您为人我们都知道。”

这话放以往,是很掏心窝子的话。唐老爷想撑出个笑,却没能行,只面色难堪地点了点头。

官场忌讳越级奏报,匿名放铜匦里也是一样的,但凡上官看着了,都能从一笔一划中认出这是谁的笔迹。

那三篇举劾文章,分明不是一人写的,笔迹却全都一个样,全是尚书身边的文书重新誊抄过的。

唐老爷升官仅仅八个月,没见过这阵仗,不知道是举劾的流程就是这样,还是尚书让小吏特地誊抄一遍,以防他把举劾人的字迹认出来。

可唐老爷心里有数。

连他每天点卯的时辰、告假的天数都清楚,举劾他的十有八|九就是他这些下属——越级行文,只能是有利益冲突,他挡着了人家晋升的路。

唐老爷笑得发苦,晌饭也没吃,站秋风里醒了醒神。

以往同僚脸上善意的笑,也笑得古怪起来。

这是一种无声的排挤。做官的但凡跟“忤逆不忠”沾上了边,就像帽子上糊了屎,虽没御史参他折子,可同部之间的排挤像钝刀子割肉一样磨人,没完没了的。

唐老爷什么也不去看,不去听,心里默背着“无涯毁誉何劳诘,骨朽人间论自公”。

又背:“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只可惜经事儿不多,心志尚浅,这位中年人没能和古往今来的谪仙人们升起共鸣,心里的愁郁一点没消解,反而更深沉地压到心底去了。

他身上的公服是夏天时量体裁作的新衣,秋风中袖袍翻飞,竟显得他清减了几分。

唐荼荼对咖喱的兴致持续了三天,等新招的小二进了门,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锅铲。

她一身调料味,闻着像个作料罐子,摘下围裙,好好洗了洗手,才跟着华琼回家。

街上有了深秋的样子,成衣铺里客人最多,秋天的夹袄卖不动了,铺家往门前支了个摊儿,堆了好几摞,挂了个“清仓廉售”的牌子,招揽了不少客人。

厚实的棉袄刚刚挂出来,京城百姓富庶,走货俏的棉袄也都是绸面料,剪裁式样和花纹都时兴。

唐荼荼有点意动,想给全家都买上一身,当做礼物带回去。可瞧瞧自己这身衣裳,一身作料味,她很懂事地没进去。

华琼手臂搭在荼荼肩膀上搂着走,她以前也没体验过养女儿的滋味,最近俩月有点食髓知味了,却总是忘了荼荼已经长高了,这么勾着肩,有点吊膀子。

华琼只好放下来,又问闺女:“干了三天活儿,有什么心得?”

当娘的观察了荼荼三天,瞧这傻孩子一门心思看大锅,都不去大堂看看客人,她只当这傻妞又会说出什么“做咖喱真好玩,开酒楼真有趣”之类的傻言傻语。

出乎华琼意料的是,唐荼荼说:“没多大意思。”

——嘿,稀奇!

华琼奇道:“这话怎么说?”

唐荼荼把这三天粗略算过的营业额、人力成本、食材成本拎出来,统了个总数说给华琼听。

“没客人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算这个——这三天除了头一天开张,之后两天大概每天接待五百多客人,一个人30文,五百个客人,每天仅仅入账15两。”

“刨掉成本,利不足三分,一个月下来净赚135两;再刨刨厨子和小二的工钱,大概能剩个零头吧。”

“但是呢,菜和肉的成本是随季节浮动的,您这定价30却不好三天两头地涨。等到了年关,猪肉和菜价贵起来了,您还三十文一位,大概就要赔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