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俩月没来,华宅依旧热热闹闹的。这么大个宅子,分明只住着华琼和华姥爷两位主子,厨子加上仆役凑一块也没十个,却能过出百八十人的热闹来。

几个嬷嬷正坐在院里说话,瞧见华琼领着她进门,七嘴八舌地招呼着,好像唐荼荼不是俩月来一趟的客人,是府里正儿八经的小姐回家了。

“二姑娘来啦?”

“快派个人去街门口喊老爷回来!”

“哎哟,二姑娘又长高了,大姑娘一天一个样。”

唐荼荼寻思自己最近几乎没锻炼,工部的饭油水又足,光吃不动是大忌,她小臂的肉都瓷实了。遇上熟人不是夸她聪明,就是夸她长高了。

她不在意这个,闻言就只是笑:个子高点好,上马车都不用踩凳,一抬腿就上去了。

唐荼荼左右瞅瞅:“账房先生们呢?”

华琼手搭在她肩膀上往里走:“都回家了。每季末才统账,就是每三个月过来一个月,忙完了,就各回各家了。都是五六十的老太爷了,家里牵挂着,一直住在咱们这儿不是个事。”

唐荼荼纳闷:“账房这么赚钱?一年干四个月就能赚够钱了?”

“那可不,一天二两银子呢,多劳还有提成。”华琼又道:“账房只算是挂在咱家名下的长工,跟牙行签了二十年契的,不能泄露咱家生意走账。一年里头不忙的那几个月,他们也接外活儿。”

走到正院,华琼摁在荼荼肩膀的力道重了重。

“你等会儿,我叫俩嬷嬷把你屋收拾出来,给你换套床褥。你上回住的那屋,铺的还是凉席和夏凉被呢。”

“好嘞。”

唐荼荼一听,就知道那屋子没人住过。说明那不是客房,是专门给她留出来的屋子。

嬷嬷烧水上茶,两人坐在院里喝盏茶的工夫,又见着了个熟人。

傅九两一路踱着园中的石子路过来,走姿滑稽,他几乎是踮着脚、贴着廊边走的,人还没走到跟前,隔了一个转角便说上了话。

他啧声:“掌柜的天天弄这邪门东西。谁家往青泥路上安鹅卵石啊,硌脚硌得这能走吗?”

唐荼荼脚底板厚,鞋底更厚,走过来一点没感觉。

华琼哈哈大笑:“老太爷非让安上,他跟句家老爷学来的,说是每天来来回回地走,按摩脚底穴位,能延年益寿。”

她跟荼荼笑说:“你姥爷啊,前两年不忌辣、不忌酒,街口那家不干不净的爆炒大肠配上羊杂汤,他能吃三大碗;成日天不亮就起来刷马、剁马草,谁也劝不住——一劝他就横眉竖眼,嚷嚷着‘谁也别管我,累死了也好早点下去见你娘’!”

“言犹在耳啊,这两年,姥爷又可着法儿地延年益寿了,天天在外边跟着一群老头儿打八段锦和五禽戏。这鹅卵石路一时成风,一群老太爷家家起了地皮,重抹了地。”

唐荼荼捧着杯子直笑。

笑过了,又有点心酸。

人到晚年,老人家是什么样的心境能从中窥得片缕,五十岁时脾气还硬,不服老;六十岁时不敢老,七十岁害怕老,琢磨着如何长寿,多看看世间好风光。

傅九两一路闪躲挪腾着过来了,仔细瞧了瞧唐荼荼,唇角翘得老高:“二姑娘怎么过来啦?稀客呀!俩月来一趟,还认得家门朝哪儿开不?”

生意人说话都九转十八个弯,唐荼荼从这话里品出了一丝丝的嘲讽,她有点窘迫,不知道怎么应答。

她知道傅九两是在讽刺她不念情分,自上个月从围场回来以后就进了工部,忙得脚不沾地的,把娘这儿给落下了,没工夫过来。

她这迂脑袋都能听出来的意思,华琼只听听语气调调儿就清楚了,斜眼睇着傅九两。

“荼荼还知道给我做个皮影儿呢,你又是来蹭哪顿饭啊?成天来我这儿蹭吃蹭喝的,蹭吃也得有蹭吃的礼节,提上小酒小肉来呀,连根菜毛也没见你提来。”

唐荼荼就又捧着杯子笑。

皮影儿是她做放映机的时候,要研究牛皮、羊皮、驴皮,还有不同厚度的皮影显色度,要一层一层地刮皮,一遍一遍地浸泡生石灰、臭火碱,使皮子透亮。

她跟着老匠人做了一套大刀关公出来,虽然下刀不稳,刻出来有点丑,却也丑得颇有意趣。民间都称关公为“武财神”,有财源广进、镇守财路的寓意,唐荼荼就拿来送给娘了。

华琼推过去一个杯子,也不把傅九两当客人,叫他自己倒茶。

“今儿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

傅九两俩手比划:“听闻工部做了个新玩意,在国子监展演呢,我披了身儒衫混成学生进去观摩——好家伙!您是不知道啊!上头全是画,五颜六色的,画得那叫一个妙!”

华琼对书画毫无兴趣:“什么东西?”

傅九两道:“皇上亲自提名,叫‘万景屏风’,说是能照出天下万景来!那是一个特别大的座屏,两面都绣着花,站前头后头都能看着。只是中枢位置拿黑布遮罩着,只露出一个圆筒来,我寻思里头一定装着个万花筒!”

“我悄摸声儿地绕到后头,想看看是什么新鲜物件。刚走近两步,衙役拄着杀威棒直眉瞪眼的,叫我离远点,谁也不能近前。”

“我又问这东西卖不卖,想给掌柜的您和我爹各买上一个,放家里瞧稀罕。衙役说不卖,这是官家作坊刚刚造出来的,民间仿制是要入刑的。”

华琼意兴阑珊:“好好的官作坊,成天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傅九两信誓旦旦:“这个不一样!这个真不一样,花哨是花哨,但是画得特别真,掌柜的去瞧瞧不?”

华琼便笑:“你年纪轻,面嫩,混进国子监还能扮个学生,我进去像什么样子?”

傅九两兴头不减,又反复给她描述了两遍,奈何他没见着木机,不懂机巧原理,全凭自己乱猜,越说离实物越远了。

唐荼荼一琢磨,不让民间仿制么……

她这几天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工部在复刻,还不知道别的消息。

不允许仿制,要么是图纸还没完善,木机拆解和安装有可以简化或升级的地方,怕民间照着半成品瞎仿制,浪费物力。

要么就是太子所图不小。

唐荼荼记得太子殿下在围场时说的话,还有知骥楼文士们雕琢出来的词稿,当时她便闪过了这个念头,没顾上细想。

太子大约是想把放映机当成是一种新式的官书,变成上情下达、以及全国管控的工具。

传媒的意义从来不仅仅是娱乐,科教文能承载万事万物,反过来辐射国家经济与政治,利用得好,能成就社稷经国之大业。在放映机出现之初就定好性,跟民间娱乐工具彻底割裂开,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万景屏风”……放映机多好听啊,老皇帝给改成个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