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唐家宅子小,人多,并不方便见面。夜里,芙兰驾了一辆马车,把唐荼荼偷渡到了二殿下府中。

今夜皇子府灯火通明,正厅里多张桌子并在一起,摞起的异人录有山高。

盛朝建朝二百多年,发现并记录到的异人有七十余人。这数字不多,挤一挤,两间屋能坐得下——可留下的图文资料浩如烟海,少则几十页,那是生前没做出什么大成就的异人;多则能写厚厚一本,按照编年体的格式逐年列下来。

晏少昰问:“百年间共计三十三人,全在这里了。你要找什么?”

唐荼荼头也不抬:“我要找他们所有人发明造物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廿一招来四五个影卫,快速翻阅着百年间所有的相关记载,精简成条目,誊录到纸上。

而江茵、萧长楹等人的,唐荼荼全拿来自己看。

她时不时往门外望一眼,直到闭坊的时辰,江凛才匆匆赶过来。

这个月已经是后半月了,该是萧临风出来的日子,江凛去钦天监找监正做了法,才临时调换了一下。

夜风寒凉,江凛照旧穿得单薄,一个月不见,他上肢的肌肉轮廓隔着衣裳都能瞧见了,底下全是蓬勃欲发的生机。他一身军人气质和这副身躯从来没有这么协调过。

他身上还带着汗味和泥土的味道,想是接到信儿后立刻从校场过来了,洗澡也没顾上。

“急匆匆找我来做什么?”

唐荼荼笑得发苦:“我身上的时间流速……好像不太对。”

江凛刚进门就被这么句话惊得腿一软,原地僵站半晌。他全身打了钢板似的,僵硬地把身子弯折成三段,嵌进椅子里。

唐荼荼:“你怎么了?”

江凛:“练体能就是这样。你继续说。”

唐荼荼点点手里的册子,“稍等,等我看完。”

她自己看得心无旁骛的,浑然不知正厅里两个男人多煎熬。

晏少昰低声问:“时间流速,作何解释?”

江凛用了他能理解的说法,取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立在桌面上,做了个小人迈腿走路的姿势。

“时间,用你们每年的历法解释,假设昨天是初一,今天初二,明天初三——这就是时间。时间如一辆马车,是必须得朝前走的,需得一刻又一刻、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着后世循序前行。”

“孵出崽的鸡蛋不能复原,打碎的杯子回不到完好的样子,倘若变了这个次序,那就是时间流速不对。具体的得问荼荼。”

钦天监是官衙,异人录是官方案宗,行文冷峻严肃,用词精简。

上头主要会记录此异人是如何被发现的,此人真实八字、入世时的怪异天象简单提一提,之后逐年记录此人生平事略,再用大篇幅描述其一生成就,有时也会摘录其家人、友人、街坊四邻、还有学生对这个异人的评价。

唐荼荼的浏览速度不慢,纪传体一些词句晦涩,遇上不懂的词句,她也不细究,只抓取最重要的信息。

传记笔墨生硬,从里边透出来的人物性格并不鲜明立体,也正因为用词精简,其中一些词显得非常微妙。

“比如江茵这里——队长你来看——江大夫仿制后世医疗器械时,异人录中用了这么句话。”

“什么?”

江凛俯身凑过来,站在她左边。右边却也多了另一道气息。

唐荼荼有点不自在,把书推到他二人身前,“书上说江茵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伏案写作不知今夕何夕,常常被家人提醒才记得吃饭。”

江凛不止这一行,他连同整页一起看了。

“有哪里不对么?”

“乍看确实没问题。”唐荼荼又翻开另一个本书里夹的书签。

“可萧长楹这里,又有一句——萧公每每修订新法,精益求精,揩摩抉剔,忘餐废寝,起居无时,多次贻误朝会。上怫然不悦,可萧公屡错屡犯,上莫可奈何,叹吁‘罢了,古来文痴皆如此’。”

钻研造物、编修新法时,“废寝忘食”太像个褒义词了,迷惑性相当高。

唐荼荼:“忘餐废寝,起居无时,跟江茵症状是一样的——跟我最近也是一样的。”

她话锋一转:“在工部那个小院里琢磨放映机时,我也隔三差五地忘记吃饭。因为做放映机要琢磨光影,那时我是坐在黑篷布底下的,一坐就是大半天,看不到太阳,总意识不到饭点到了。”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细想其实不合理。”

“我时间观念强,消化也快,饿得比普通人都快,吃完饭俩钟头就肚子空空了,半上午得填补零食。咱们过去那么些年,食堂开饭的时间都是固定的,饭点不吃饭没人等你,我从没在吃饭这件事儿上耽搁过。”

唐荼荼把吃饭这么个事儿条分析缕,末了得出结论。

“……因为我们身上的时间流速是不对的。”

唐荼荼舔舔干涩的唇:“旁人只看到我们一坐就是一天,其实我们自己的时间是混乱的,心神投入的时候,恍惚一阵,一天就过去了。”

“直到重阳宴,那夜,我梦到了原本的唐荼荼……”

“我以为那只是毒香勾出来的心结,其实,当时我周围的时间可能就是熵增混乱的叠加态,加上毒香幻象,成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那时,我眼前看到了很多个‘唐荼荼’在念诗,虽然行为怪诞,但她们穿着相同的衣裳,动作和姿势却是不同的重影——可能就是我穿来之前的某个时间点,原身所做的事,投影到我眼前了。”

“因为不该存在的放映机出现在这个时代,还被我呈到皇上面前,把历史推偏了。”

晏少昰和江凛都哑然失声。

影卫全如影子般杵在角落,屋里便只有她一人的声音。

“从王太医家回来之后,我一直奇怪一件事。”

“江茵留下的医书我翻过十来本,她留下的医疗器械不算多,江大夫为什么造这些东西花费了二十年之久?”

“手套材料是海南的天然橡胶,而上百种手术刀、剪、钳、针,取材于铜和银这样的惰性金属,造一套能用好几年,刀柄每次消毒,只有刀片是需要一次性更换的。”

“按理儿说,在找到合适的材料后,制作一套刀具作为模具,再找匠人制模量产,是很简单的事,但江茵这一步走了二十年——会不会就是因为造出来的这些东西总是缓慢消失,留不住?”

江凛嗫嚅:“……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他想过妹妹在王家是怎么活的,大致顺了顺她哪一年做了什么事,细节之处却都略过去了,没敢细想。

“可那些手术器械,最终还是留下来了。”唐荼荼思路越来越清晰。

“你记不记得王太医说的,江茵晚年刻印了好几套医书,花费甚巨,给几房子女全送了一套,可雕版却不知毁在什么时候了。连同所有医疗器械的规格和锻造方法,她都一一详实地写下来了——也就是说,只要文稿被保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