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那壶小酒分量不多,斤二两的样子,即便是果酒,晏少昰也有点微醺了。

太多话滞在嘴边,说出来怕她为难,憋着罢,又为难自己。

可他惯会为难自己。晏少昰定下神想想,确实是自己操之过急了,不该只揪着那么点好感的苗头,就语焉不详地来探她的心意。

再看看旁边这傻东西,一口黄瓜一口梨,咬得嘎嘣脆,没一会儿,她住口不吃了,两盘子里各剩下五块黄瓜五块梨,这是给他剩下的。

她懂个屁的心意!月色当前,脸上不见半丝红晕。晏少昰怀疑自己要是真开口说透了,唐二兴许会立刻蹿得远远的。

他只好把那一点遐思、混着不忿,摁平下去。

“二哥。”唐荼荼轻轻唤了声。

这是今夜头一回这么叫他,顺嘴就出来了。

晏少昰:“嗯?”

唐荼荼望望皇宫那头,坐得高,金銮殿的四阿顶赫然入眼,夜色里却是黯淡的。

“我爹升官的事儿,是不是成不了了?”她还记得二殿下前阵子说的,太常寺有个四品少卿空缺的事。

晏少昰喉头似堵了沙:“……我尽力斡旋,你别担心。”

他堂堂一皇子,还需要尽力斡旋的,唐荼荼就知道这是难为他了。

“成不了……就算啦。”唐荼荼微微错开他的眼睛,落在他肩头上:“感觉宫里没我想得好,朝堂大概也没我爹想得好。”

要是爹爹这回真被褫了官,也没什么,家里就这样小富即安的,也挺好。

爹做了多年小吏,仕途已经能望到头了,此时从官场抽出身来,细想其实没有那么糟。

太子二十岁了,继位总不会等太多年,爹趁这几年好好磨砺,蛰伏几年后重新起用,问题不大。到那时哥哥成年,估计也是要入官场的,时机正好。

至于她自己么,想做的事太多,简简单单一个放映机,分明行的是好事,都能结出坏果来。前路未必坦荡,但凡有点差池,爹爹护不住她,还是得仰仗二殿下,再掏空自己的本事,跟太子搭个脸熟。

“殿下也不用太费劲。”唐荼荼想了想,吐出一句上辈子自己从没说过的名言:“时也,命也,慢慢来。”

她近来作息不规律,一过亥时就犯困,酒意还没大上头,呵欠就先来了。

“早点歇息罢,我送你下去。”晏少昰跟着她起身。

唐荼荼往边沿挪了一步,正琢磨怎么下这房顶,才迈开一步,她不知怎么眼前一花,脚下跟着一出溜。

一排瓦片如倒推刨花似的,连着一串剥离卡口,滚下去好几片。唐荼荼正正好地踩在光滑的黑釉面上,滑了个趔趄,一屁股摔在房上,顺着瓦片滚下去了!

“贺晓!”

晏少昰猛地伸手去抓她。

他二人分明站得极近,可那一瞬间,不知是因为他喝了半壶果酒,眼花了,还是惊慌之下手没抓稳——唐荼荼的左臂忽然水波似的一抖,从他掌中穿过去。

无数半透明的重影附在她身上,将她坠落的短短一息,拖成了慢动作。

晏少昰心头遽震,立刻回神跃下高檐。房顶高仅两米半,只这么眨眼的工夫,她就要摔在地上了。

好在影卫离得不远,动作比他快得多,在唐荼荼落地之前将将垫了垫,没叫她摔个头破血流。

晏少昰:“摔着没?!”

唐荼荼吓得魂儿都出来了,逼出两泡惊慌失措的泪花子。滚下房檐的一瞬间,她倏地被一种没由来的恐慌击中,手抖腿抖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叫唤。

“我就说我这么胖,我又不会轻功,你非要让我上房顶……你有毛病啊你……”

晏少昰愕呆。

生平头回被人骂“有毛病”的别扭,还有那么丝奇诡的愉悦,在他心头蹦跳了几下。他缓缓背回手。

“……怪我。”

他落地没站稳,冲击力扎扎实实撞上脚踝,被震伤了筋骨,一抬脚,疼得瘸了一步,又不动声色地走稳。

影卫全瞧在眼里,暗暗想:真他娘的一物降一物。

有这么一桩闹剧在前,他二人全忘了分寸,站在院子里声量如常地对了好几句话。

隔壁房门忽然打开了,旋风一样冲出个小花裙来:“姐你怎么啦?!我怎么听见你叫唤啦!你……干嘛……呢……?”

院里好大一个陌生人,珠珠傻住了。

晏少昰和她正对上脸,也傻住了。

他习了多少年的武,就耳聪目明了多少年,此时方知天底下不光有一步一步迈步走路的人,还有猴儿似的突然蹿出来的,他一点没听见动静!

好在一丝理智尚存,晏少昰立刻转身背过脸。

唐荼荼低声道了句“快走快走”,二殿下反应利落,立刻窜过围墙,留下一道仓皇趔趄的背影。

小丫头头回见轻功,倒抽一口凉气,趿拉着木屐就追出来了,唐荼荼连忙摁住她。

珠珠在她怀里蹦高:“那是谁啊?!是萧举人吗!还是容二哥?!我没看清哇!是不是容二哥啊!容二哥好像没这么高啊?”

“哪里有人?”唐荼荼干笑着:“珠珠梦游了吧?快回房睡觉去。”

珠珠一脸的“你忽悠鬼呢,我什么都懂”,扒着矮墙等了好半天,没见那道黑影回来,珠珠才仔细瞧了瞧姐姐,不像被欺负了的样子。

小丫头摇头叹气,满脸惆怅地关上门回房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唐荼荼想追过去叮嘱她两句,这事不能跟爹和母亲说,又怕叮嘱多了,反而让珠珠察觉到异常。

她站在门前纠结半天,也没好意思厚着脸皮过去。

直到珠珠又鬼鬼祟祟地推开门,鬼鬼祟祟地探出头,四处一瞅,吓了一大跳:“姐,你怎么还在院儿里站着呢?”

她倒反过来宽慰唐荼荼:“私会就私会嘛,我都懂的,女夫子还天天教我们‘佳偶非天成,得自己相处相处才有数呢’,我懂我懂,赶紧睡去吧。”

唐荼荼哭笑不得,看小丫头关上了门,才抬脚回自己屋。

而就在此时,恰好听到了外头的更声,更夫从巷子里敲着锣行过,悠长的调子唱道:“子时——夜深人静,万物寝息。”

唐荼荼怔了怔,纳闷:殿下走的时候亥时刚过,我在院里站了将近一个时辰么。

要跨门槛时,她脚下一软,竟头重脚轻地栽下去了。

……

梦里许多人在嚷嚷。

“那溯洄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自打回来就三天两头的病!”这是唐夫人的声音。

“我再去宫里请请太医。”唐老爷说。

“老爷夫人!太医来了!”

“不该是因为这香啊,赴宴的诸位都醒了多日了,姑娘是不是吃了什么相克的,毒香消解不了……哦?前两日又中过一回毒?想是如此了,姑娘家体弱,可唐姑娘体格健壮,脉相沉实……按理儿不应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