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受洗礼,动辄一两个时辰。

这跟个贼似的东拼西凑来的兽佛,连整个仪式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三米长的铜钦,那是藏佛的特色乐器,低沉的“呜呜”声只能吹出三个调,原始中浸透了庄严肃穆,使得那狐狸佛性更足。

“供了个四不像当佛;外头的栀子灯是从妓馆抄来的;六道没抄齐,就凑了仨。”

“教徒是白布缠头的大食人,可佛教哪儿来的‘受洗’?受洗又是十字教的说法了——老朽以前见识过一些新教,就是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抄,编一段史,以示自家供奉的真神最早出世,凌驾于各大教之上。”

“雕工倒是精妙,太后那万佛寺主殿里头的佛,雕得都没这好。”

译官行走过许多国家,见识广博,算是开眼看世界的人物;徐先生不知是什么来头,这中年人身上有种不大符合他这年纪的反叛精神,不像是规行矩步的人,跟太子气质也不合,不知他为何给太子做了幕僚。

几人言行无忌,信仰单薄,平时正儿八经的佛道放眼前,他们也未必高看一眼。眼下对着这狐狸评头论足,把这假佛身上每一处都嘲讽了一遍。

唐荼荼留心听着,渐渐看入神了。

舞台底下不知燃起了什么东西,整个地坑中全冒着黑烟,烟雾几乎要凝成实质,却闻不着什么焦味。

这黑烟大概代表着地府,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相继跃上台,装模作样地捉了几只小鬼,押到了狐狸佛底下,唱了一段神神叨叨的戏。

“姑娘爱看傀儡戏?”年长的方译官问。

徐先生跟着扭过头,瞧这唐姑娘就坐在他旁边,双手撑着腿,几乎要贴到前排坐席的椅背了。她直勾勾地望着台上,好半天眼皮都不眨一下。

徐先生一怔,不免后背汗毛竖了竖。

他听过这位太子称赞这位异人,寻思既然是异人,身上总该有些灵通,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奇诡之处。在知骥楼同她研究放映机时,徐先生暗中观察了几天,看她吃的是大米,喝的是茶叶,吃喝穿用都没什么讲究。

可这位唐姑娘,一旦专注做事的时候,就仿佛魂魄离体、五感皆失了——眼皮一眨不眨的,别人说话,她也听不着。

她想事情的时候,总会踱着步在地上磨蹭鞋底,还要走“8”字、走“口”字圈,画完这么一通古怪的阵法,她再坐下,立刻就能破解难题了。

是人非人,不是很好分辨……

唐荼荼压根不知道自己走神时的习惯动作,都被徐先生一一拎出来剖解过了。她有着比常人都旺盛的好奇心和学习精神,看见一样,了解一样,非得摸透了才肯罢休。

直到方译官问了第二遍,她才听着,循声转头。

“我没大看明白。”唐荼荼指着台上:“那些牛头马面怎么那么小,是衣裳里头套了个小孩么?”

方译官笑道:“这叫杖头傀儡,也叫耍杆子,拄一根高高的木杆,杆子上头的傀儡人是假偶,做得栩栩如生。想让这假偶动起来,就用两根杆子挑起胳膊,能做好多动作,底下是有人举着杆的,只是烟雾缭绕,咱们坐得高,看不着举杆的人。”

傀儡木偶身上各裹了一身华丽的袍,像戏子一样描眉画眼,却敷了一张白面,两只眼睛大得离奇,看上去怪瘆人的。

“至于这黑烟,想是跟江湖术士学的,这烟弹叫‘逃路易’,是焰火棒,填料塞得瓷实,只冒烟不起火,算是个小戏法。”

通风不畅,燃料不能充分燃烧,便只冒烟不起火了。这道理简单,唐荼荼一想就透。

可在他们眼里是个“小戏法”的玩意儿,叫底下看客惊呼一片。

舞台底下黑烟愈浓,鬼气森森的,唯独莲花座上、兽佛手上、双肩、脑袋上,好几处冒出莹莹白光来,他们用的不知是白磷还是什么东西,遇空气即刻冒烟。

教徒唱着:“真神已被唤醒,诸位上前——”

所有的傀儡人跪在神像下,一楼的座席上竟有几十名看客,一步一跪,行着五体投地大礼朝着舞台中心去了,那是将要受洗的新教众。

各种不熟悉的异族乐器声起,吹拉弹唱,越来越多的诵佛声跟进来,高高低低。

左边的徐先生和两位译官渐渐没了声儿。

唐荼荼没留意他们,两条眉毛蹙了个结,这表演看得她浑身发毛。

那念佛的声音像是从兽佛胸口里传出来的,透过对面缭绕的白雾,她细瞧了半晌,才看到雕像里头似是个空腔。

——他们将雕像掏空成了特洛伊木马,里头一层一层地坐着念佛的教徒,诵佛声在腹壁中层层回荡,叫声音变得空灵。

主礼的首座教徒幽幽说了好长一段话,大意是“入教之后,前尘往事皆了,所以在受洗这一天,需要坦白过去这些年里做过的所有恶事”,底下多位新教徒痛哭流涕,伏在地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偷过鸡摸过狗的,戴孝期间嫖过娼的,都痛哭着坦白,里头竟还混了个害死过人的。那是个早年当过药童的大夫,错把碎龟甲抓成马钱子,药死了人。

其后,所有白袍黑袍教徒仰面朝天,三跪九叩,声音在宽敞的勾栏中飘荡。

“请真佛裁决!”

“请真佛除恶扬善!”

“入我神教,前尘皆归尘土,喜乐悲愁尽散去!”

“请真佛除恶扬善!”

唐荼荼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个雕像,拿什么除恶扬善去?

可下一瞬她瞪大了眼睛。

白狐硕大的脑袋旁,有白光陡然一闪,唐荼荼心跳得异常快,她再去细看——四五丈高的雕像居然动了!

那雕像狭长而妩媚的眼睛一点点睁大,脖子一格一格僵硬转动,深深低下头俯视,呆滞地张开了大嘴。

——这是干什么?

底下受洗的新教徒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惊呼大喊:“摩罕古饶命啊!真神恕罪!”很快,调子变成嘶声惨叫:“真神恕罪啊!别吃我!”

满地十几个新教徒惨叫着,前脚还各是各的恐惧,最后竟通通成了“别吃我”。

此话一出,唐荼荼仿佛也生出共感来。

她眼前水波似的一抖,再看,对面行动呆滞的雕像竟转动流畅了起来。那大得要让人生出巨物恐惧症的白狐,眨了眨妩媚的眼睛,张开的大嘴扯到耳根,露出一个怪诞的笑来,同时弯下了腰。

而地上趴伏的,哪里是什么人?——分明是一个个扭曲的爬行种丧尸,吐着舌头,垂涎到地,发出濒死般刺耳的嘶鸣。

唐荼荼猛地一哆嗦,被踩了尾巴似的,整个人从座椅上蹦了起来。

她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地去摸侧腰,这一下却只摸着荷包里那柄小铁弩。唐荼荼立刻弯腰,要在自己鞋带上打个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