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第2/3页)

他胸腔里有个地方,断了供血似的紧缩成一团,又在苏醒的这阵疼里慢慢舒展开。

丢了一整夜的心,终于归了位。

房上的、树上的、廊下的、近处站着的影卫全倒吸了一口气,在年侍卫直眉瞪眼的手势比划中,各个意思意思扭了个头,又耐不住心里痒痒,偷悄悄窥视起来。

“殿、殿下……?”

唐荼荼反应空前迟钝,什么旖旎什么温柔都没察觉到,她只觉得自己鼻梁被压歪了,苹果肌被压平,脑袋顶上盖了个五指山,而那五根手指丈了丈她的头围。

她听到头顶的声音:“此事,是我对你不住。”

唐荼荼:“噢……”

贴着的这胸膛,心跳声平实,唐荼荼忍着头晕,没不识抬举地搂上去,刚才没什么光亮的眼睛却立马灵动起来。

“加钱!这回没个两千两我得造反。”

“行,这个月的俸钱发下来全给你。”晏少昰又笑了声:“再睡会儿罢,睡醒送你出宫。”

有了这位爷发话,唐荼荼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时都半中午了。她在这间贴满了百家先贤画像的书房里,睡得前襟大开,还当着孔孟老庄的面儿换了身衣裳。

芸香送她到了东华门门口,终于跟唐老爷碰了头。

父女俩沉默对视。唐老爷眼角的泪辄印都没干,他看见闺女,又抬手重重抹了把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唐荼荼舌头发僵,含含糊糊应了声,小心观察着她爹的脸色。

他上马车时一趔趄,被车辕绊着了,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唐荼荼神思不属的,反应慢了,伸手一捞没能扶住,吓得血压都噌噌上来了。

“爹!”

在宫墙脚下等了一宿的车夫不会观人脸色,咋咋呼呼的:“老爷急什么!崴脚了没有?慢点慢点,转转脚脖子,我给你拿个凳。”

一路上,唐老爷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失魂落魄的,一直望着皇宫方向。

这京城中最高规制的庞然大物沐浴着天光,在中城十二坊任何一处都能看见的太和殿殿顶,灼灼晃着眼,那是仿龙鳞制的、金灿灿的琉璃瓦。

直到拐进巷子口,看不见了,唐老爷才收回目光。

唐荼荼预想中的情形全没来,爹没有问她到底是谁,没问她从哪儿来,只问昨儿后半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头还疼不疼,哪儿不舒服再请大夫来家里瞧瞧。

唐荼荼提得老高的心颤巍巍落回去,后背的汗慢慢被衣裳吸干。

是我想多了么……

临下车时,唐老爷才深呼口气,拿帕子抹了把脸,抹去中年男人的疲惫,露出跟往常下了值一样的解在模样。

老管家欢欢喜喜迎上来。

“老爷小姐回来啦!哎呀可算是回来了!夫人昨晚上就说眼皮子跳得不行,坐立难安的。分明坊门都关了,非让咱家留着门,怕老爷半夜回家。”

唐老爷笑哈哈听着,过二门时,低声与荼荼道:“回去别与你母亲说,就说宫里一切都好,别让你母亲担心。”

唐荼荼:“哎!”彻底松快了。

宫里严防死守,还没信儿传出来,只是那么多人赴宴,那么多人被牵扯其中,怕是瞒不住的。

父女俩心照不宣地拣着好话说,说宫宴多繁华、御膳多好吃,找不着茅厕多苦恼,直听得全家人乐不可支,把宴上的事儿盖过去了。

当夜,唐荼荼吃完饭刚回房。

笃笃,笃笃。

窗上敲了两声,传信的、接信的,两边都轻车熟路了,一个面熟的影卫站在窗前问:“赴宴的王府几家陆续清醒了,毒香也摸着线索了,殿下与大理寺的人明儿去查案,殿下问姑娘要去瞧瞧么?”

唐荼荼:“我去。”

“那明日午时,南市碰面。”

影卫顿了顿,瞧未来的主母精神头不好,又道:“太医说这毒香忌忧思伤神,姑娘还是早些歇息罢。”

唐荼荼合窗睡下。

让她惴惴不安的毒香,好像真的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夜里做梦多了,一个串一个的,一会儿梦到饭没吃饱,一会儿梦到房顶漏了,她爬上房顶去补漏处,奈何手脚笨,连着一大片瓦乒铃乓啷掉下来,落入一人怀里。

梦里她都在腹诽:发育年纪还没过完呢,长这么高……

“铛——铛——”

唐荼荼听着坊门开门的钟声醒来,瞧了瞧天还没亮。

她无事一身轻,又是外吏,不去工部也不用告假,于是撤了枕头,平躺着,睡了个平平板板的回笼觉。为了个放映机伏案半个多月,唐荼荼颈椎都弯了。

这么睡睡不沉,不过半个钟头就醒了。

珠珠与哥哥去上学了,母亲唤了容夫人出门逛街去了。唐荼荼前阵子听母亲说了一嘴,最近在东市上踩点,寻思什么铺子最好上手,母亲这回是正儿八经打算开个铺子了。

“我爹呢?”唐荼荼问。

胡嬷嬷:“老爷在少爷书房呢。”

家里读书人多,正院一个书房,少爷院里一个书房,牧先生每月的月钱也大多是买了书。牧先生书最杂;爹那里的书多是五礼和外国礼节通考;哥哥还是学生,藏书多是经史子集国学课本。

大家阅读门槛不一样,一般看不到一块去。

唐荼荼去了哥哥院里,站在书房窗前瞧着。

天光透进书房,里头文房四宝和桌椅陈设都不多,唐老爷从小教育儿子敬惜物力,这书房布置得简单,白墙、黑书架,显得单调又明净。

唐老爷捧着一本书一页一页翻阅着,看得很慢,左手边还放着厚厚两摞,博古架最顶上的两格书全空了。

唐荼荼翻过那一架子书,印象还深。

最顶上放着的全是手抄本与幼儿摹本,那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家规祖训,还有先贤的座右铭,都是启蒙用的,写得浅显易懂,叫小儿识字明理用。

教学而时习,从善如登,君子端方……许许多多的圣人言。

等到学有所成之后,这些书仍然会放在书架最顶层,以示初心不改。尽管这些书平时不拿下来看,却如读书人的信仰和灯塔。

眼下,唐老爷像初识字的三岁小儿一样,翻着这些蒙学书,一字一字细读。

自小识字,垂髫读书,少年时,为作文章强说愁,两脚没迈出去京城几回,可出城时路过农田,也要学着乐天先生的《观刈麦》为农民叫叫苦。

写过堆砌辞藻的四六文,写过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背时务和策论的时候也头疼得想头悬梁,唯独少时背的“忠、孝、礼、义”刻在骨血里,这么些年不敢忘一字。

最后,唐老爷踩上高凳,拿起拂灰掸子,把西墙上那幅裱字沾着的细灰拂去。

那是建书房的时候,他亲手给义山题的字,当儿子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