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坤山真人:“绝无可能!”

唐老爷咬死:“确实是水命。”

他两人各执一词,殿上诸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因事不关己,好几位娘娘掩着口笑起来。唯独姚妃紧紧捏着一颗心。

——呵,真人半只脚没出师。

灼着心的火矮了一寸,晏少昰只庆幸这道士没袁监正的大能,能算得果,但不会溯因。

破开的命理与唐家的口实对不上,坤山真人僵立在那儿,白着一双瞳孔,反复掐算着干支纪年,五指如飞。

唐荼荼一个穿越了都会拿唯物辩证论思考穿越原因的人,听他们两头大谈命格命理,一肚子郁气直往头上涌。

这群贵人也不知怎么这么喜欢用香,不闻口香会死似的,拿花瓣洗澡、拿蔷薇水熏衣、殿中摆个大香炉还不够,好几位娘娘桌案之上竟也要摆个小香炉,淡淡的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唐荼荼本来嗅觉就比常人敏感,闻着这味儿浑身都不舒服,太阳穴旁的细筋扑簌簌地跳。

郑贵太妃倚仗辈分,瞧太后不说话,皇上也不吭声,她自个儿乐淘淘道。

“这有什么为难的?试试不就知道了,让小丫头进宫呆上一年半载,看看有她坐镇的长春宫安不安分,不就知道能不能行了?”

“说得倒也在理。”太后思忖片刻,视线掠过这拿不了主意的胖丫头,迫视着唐老爷。

“唐大人,你可愿意?”

那是比皇上还强盛几分的威仪,这位曾协理政事、在先帝晚年缠绵病榻时扛起了半个王朝的老妇,叫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太后晓之以情,叹了一声:“皇上子嗣不丰,一直是老身心里的痛。”

“小九生得晚,打小灾病不断,真人说他八字轻,今年又赶上流年不利,易招邪祟,得找个命格贵重的压一压——长春宫所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全称了骨,八字重的才能留下,真人让小九每天站在大太阳底下晒一个时辰,日日沐浴天光,晒得我孙儿脸皮都皴了;夜里也不敢熄烛,灯火亮一宿,小九每夜仍梦魇不断。”

“坤山出半仙,真人灵通,我是知道的,虽不知哪儿算岔了,可丫头天上火,错不了,这孩子命格鼎盛,也错不了了。”

太后慈眉善目地望了望荼荼:“真人说只需借你点运势,一个小姑娘,要那许多运势有什么用?只是这没名没分的,召你入宫来委实不合适,对外找个合适的托词罢。”

她又望向唐老爷,循循善诱:“丫头今年十四,年纪也不小了,叫她入宫陪小九长到十岁,将来由老身做主,给她许门好亲事,你意下如何?”

唐荼荼木着脸:扯他娘的淡。

白瞎太后礼了这么些年的佛,连“尊重个人意志”都没学会!入宫带孩子、七年以后出宫嫁个人,连她前半生都给她安排好了!

唐荼荼心头火气一阵一阵地往上涌,烧得她几乎没法理智思考,来了盛朝还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二殿下最熊的时候,都没这么委屈过她。

今日进宫之前,匠人们各个惶恐不安,唯独她心里踏踏实实,以为有二殿下做靠山、以为太子贤良,便想当然地认定皇上睿智,功绩虽比不得三皇五帝,可能造就这样的盛世,起码也是个英明神武的皇帝。

甚至宴前,老太后唤她“丫头上前来,让老身瞧瞧”的时候,唐荼荼心里还暖了暖,高高兴兴上前去了。

眼下,她给自己编织出的所有美好愿景,全被一棒子敲散。

唐荼荼眼睛发酸,被玄学迷信、被时代、被这么个封建王朝支配前路的悲哀,在她胸口横冲直撞。

她甚至想回头恨恨瞪二殿下一眼,朝他发火:你家人怎么是一群这样的人!

可灵台之上,却有一道更清晰的念头,挤开她一脑袋的混乱,涌到最前边。

——爹,会答应么?

——拿她给家里换前程,送她入宫,换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名声,爹会答应么?

唐老爷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双眼被烫了似的瑟缩了一下,额头贴在地上,撑着金砖的十指蜷成两拳,竟流下泪来。

“爹……?”

唐荼荼愣了愣,心头沸热的血一下子抽了个空。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眼前金灿灿的大殿渐渐虚渺了,这些靠出身、靠衣装、靠全国供奉撑起来的皇家人,他们漂亮的眉眼如隔雾看花,说的话也似消了音,在她眼前,成了0.5倍速播放的默剧。

唐荼荼慢腾腾地想着。

她是去年冬至穿来的,朝夕相处将近十个月,对这个爹也算是了解透彻了。

唐老爷,礼部,仪制司郎中。礼部不是什么具有活力的衙门,天|朝上国,礼仪无小事,凡有大典,典礼上的每件琐事都要核对五遍、十遍、二十遍。

每场大礼之前,唐老爷总是通宵达旦地背礼册,逐字逐句硬啃下来,细致到七十二礼器过一遍眼,他都能知道哪样少了、哪样多了。

唐老爷,从来不是什么粗枝大叶的人。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爹有多久没跟自己说过知心话了?

唐荼荼麻木地想着:爹,是不是发现她不是那个真的“荼荼”了?

见过了她画的舆图,眼睁睁看着她受了工部的官。尤其今日这动画,是在唐老爷眼皮子底下一天一天做出来的。

爹每天送她入工部,再接她回家,熟知这木头箱子变成放映机的每一步。他再迟钝,大约也觉察到什么了。

……算了。

唐荼荼自暴自弃地想:进宫就进宫吧,什么消灾挡厄的,她不信这个,唯物主义者也不怕这个,什么神神鬼鬼、什么巫蛊咒术,全是人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膝头沁凉的金砖跪得发热,唐荼荼麻木地挪了挪腿,瞧了瞧前头胆怯不安的九殿下,又瞧了唐老爷一眼。

本是壮年的唐老爷,此时像被敲断了脊骨,伏在金砖上,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算了,不难为他了。

唐荼荼闭了闭眼:“民女愿……”

保和殿中,陡然响起了唐老爷的声音:“微臣不愿!”

所有娘娘闲话的声音都停下了。

死寂半晌后,皇上的声音辨不出喜怒:“哦?”

“微臣,微臣……”那道声音颤巍巍的,一点都不体面。

“小女荼荼……打小身子就不好,以前瘦得像个猴儿,吃什么都只尝一口。大夫说这孩子积着心病,心事重,什么事儿都不跟家里人说,总是往窄处想。”

“去年年底儿,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竟连话也不会说了,三天没张嘴出声,我和她两个娘急得要命,喂了几天的药,好不容易病好了,又染上了暴食的毛病,心情好的时候吃两碗,心里憋着事儿的时候,一顿吃三海碗,零嘴小食也胡吃海塞,吃不饱就喘不上来气,哆嗦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