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贺晓。

——贺晓!

似有成百上千的人附在耳边喊她,用欢脱的、茫然的、期许的、失望的声音,喊着这两个音节。

前世二十六年如走马灯般闪了一遍。

她短暂的童年、不够鲜活的花季,平平无奇、回头竟想不起来几件事的学生时代。

之后,末世猝不及防地砸下来,至亲死绝,民间的刀械枪炮管制令成了一纸空文,炮火与冷箭乱飞,那是三年至暗时刻。

好不容易等到城市基地成型,国家摸索出另一套社会秩序,又到了百废待兴的时候——那时区分人的不是姓名,而是专业长项和个人贡献。

大学,成了青年们挤破头才能抢到的教育资源。她拼命读书,拼命在同龄人中变成最优秀、最有价值的那一小撮人,以同专业头名的成绩,进了规划院。

之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忙碌着,吃喝仓促,耗尽心血。

……

过往二十六年,从没有任何一刻,比这个时刻更清晰地意识到“自我”。

唐荼荼茫然四顾,漫长的两个呼吸间,她眼前花得什么都看不清。

直到逼退自己那两泡眼泪。

道己公公驻在殿前半天,没见人应,又唱了声“宣唐鹤霄入殿觐见”。

芸香在她身后轻轻一推,催得着急了:“姑娘快去呀,二殿下也在里头呢。姑娘别慌,您这回立了大功,进去是领赏的。”

唐荼荼脑袋空空地抬脚,走上前。

殿内灯火通明,乐声悠扬,不知道点了什么香,栈窗下的两盏金炉袅袅冒起白雾。

道己公公多等了一等,这头发花白的老公公肖似画里头走出来的老仙君,笑得和善,扬起拂尘搭在左肘弯里,就像要领她进到这仙境里去。

这老公公和煦道:“皇上让小唐大人演示演示,这动画是怎么画出来的——今儿是节宴,贵人们都高兴,小唐大人不必过分拘泥礼数,回话时稳妥些就是了。”

“多谢公公提点。”

唐荼荼跨过门槛,缓步走进殿中,在第一根盘龙柱下行了个跪礼。

她脑袋里一片空白,还没醒过神来,被这明晃晃的烛光灼得双眼刺疼,甚至忘了“叩见皇上皇后太后太子皇子贵妃嫔妃等等娘娘”,木愣愣跪了一个呼吸的工夫。

左右有大臣笑出声,揶揄道“丫头再往前走走”,“年纪小,叫天威惊住了”,唐荼荼通通入了耳,仍没迷瞪过来。

她听到上首有人唤起,乖顺地站起来。

匠人们把幕布卷起半拉,侧着送进殿中,又搭起架子支好,放映机也摆正了。

唐荼荼定了定神,开始一个构件一个构件地讲,从幕布材料、画图步骤,一路讲到成像原理。

她越说越流畅,这半月天天给人讲好几遍原理,这么一套话背得滚瓜烂熟。

唐荼荼是一专注起来就浑然忘我的性格,但凡手里有事儿供她盛放精力,周遭环境什么样,就全留意不到了。

可放映机哪儿有那么好懂啊,殿里许多官员听得一知半解,目光全定在她身上。

奇了怪。

这小姑娘站在大殿最当中,像一朵得天独厚的琼葩,整个保和殿的光都汇聚于她身上。往常谁都懒得多瞧一眼的七品绿缎袍,穿上她身,比命妇插金戴玉的脑袋还璀璨。

从头到脚在发光。

晏少昰不错眼地看着,直到太子抬手与他碰了碰杯,清脆一声玉响,晏少昰立刻回得神。

亲哥饱含深意地乜了他一眼,左眼写着揶揄,右眼写着惊奇,欣赏了一出名戏《铁树开花》。

唐荼荼收了尾:“匠人主要用在了刻皮影上,耗费人力很多,但这是献给太后和皇上的节礼,所以做得精益求精。如果放到民间用,可以舍弃掉复杂的光影层次和背景,所需皮影匠能减少七成。”

她心无旁骛地讲完了,大殿上的老臣跟旁座同僚窃窃私语,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唐荼荼渐渐回神,脑袋幅度很小地转了转,对上一群贵人审视打量的视线。

她看到二殿下紧随太子坐在右手边,唇边藏着点很淡的笑,冲她颔首,是赞许。

他旁边还有一位小殿下,十岁的样子,猜测那是纪贵妃膝下的五皇子。

殿中也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官,听爹说这是致仕的老臣,皇上宽慈,每逢年节都要宴请他们,以彰圣德。

于是忍不住走了个神:大过节的喊人家进宫来,七老八十的人了,不能跟家里孩子合家欢吃团圆饭,这不难为人么。

高座上的老太后慈眉善目瞧着她,笑着与左右道:“还是个小丫头呢!讲得头头是道的。来,上前来,让老身瞧瞧。”

这是极大的善意了,唐荼荼从善如流地应了是,撑起个笑上前去。

她借着迈步间视线的起落,从“皇建有极”匾开始往下望,飞快在皇上、太后身上睄了一眼。

皇上端坐宝座,太后在右侧,一群嫔妃在左右两边的白玉阶下支起小桌,靠金玉珠宝堆出了满身奢华,漂亮得像一排假人。

后位竟是空的,皇后不在。

紧邻着太后座旁摆了扇三折屏,屏风里围着一人,那屏风纱丝细密,外头看不清里头的人影,只能瞧出是个女子身形。

唐荼荼跟着导引太监走,这掌礼仪的太监这回学聪明了,轻声说“定”,唐荼荼就站住。

太监说“跪”,唐荼荼又跪了个安,朗声补上了前头欠下的礼节,“微臣叩见”了一连串。

她不定睛看谁,脑袋却明显比别人抬得高,显得坦荡,没扭捏做派。

太后瞧着舒坦,又笑说:“七月我给她题那‘巾帼女杰’之时,皇上还说这四个字份量太重了,倒显得咱们皇家慕武,让天下女孩儿都效仿她习武似的,练出一身巨力来。”

文帝容色淡淡,清了清嗓,声音不失威严:“太后赐下的字,可还留着?”

唐荼荼知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才讨喜,坦言道:“留着呢,我爹供起来了,天天早晚擦一遍。”

把太后逗得笑出声。

文帝“唔”了声,阖眼沉思:“你造出此等奇物来,今日朕再赐你一幅字罢,好事凑个双——来人!笔墨伺候。”

道己公公年逾六十了,反应却麻利,吩咐小太监铺开笔墨。皇上略一思索,润笔写了“慧心巧思”四字,蘸红泥盖上了印玺。

左右嫔妃挨着传阅,都夸这四个字写得好,太后只扫了一眼,虽也笑着,但没吭声。

唐荼荼福至心灵,在这一刻跟太后脑电波合了拍——真要说起来,这四个字给得有点小气了,跟太后题的那“巾帼女杰”四字不是一个量级。

可御笔亲题的,俨然是王朝最高褒奖了。

加班加点半来月,皇家总不会吝啬到只赏一幅字,有这个态度在前,别的赏赐必然少不了了。唐荼荼脸上的僵笑渐渐生动起来。